作为一个倾心于苏区红色文物收藏的人,2016年8月2日,历史为我收藏生涯记下永远难忘的日子。
头一天上午11点50分,我和妻子乘座K572列车从龙岩出发前往北京。此去除了看望小孙子以外,主要办二件事:一是协助中国收藏家协会红色收藏委员会领导,举办第十三届全国红色收藏展览交易会;二是联系我的新著《中国工农红军军用粮票研究》(暂定名)一书的出版事宜。由于退休之后的生活非常自由,我们出行大多不会考虑时间问题,故而首选普通火车。因为高铁和动车此时都没有卧铺,从福建的龙岩市到北京要运行二十多个小时,对于我们60多岁的人,实在太累了。只有普通火车有卧铺,在火车上睡上一觉,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到北京西站了。这一夜,我们躺在微微晃动的火车上,就像睡在儿时的摇篮,火车轮子与铁轨碰撞发出的非常有节奏声音,仿佛是首催眠曲,晃晃悠悠很快带我进入了梦乡。等到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9点多了,也不知火车到了哪里。我习惯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躺在床上先浏览一番,看看有没有重要信息。现在通讯那么发达,真可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
我习惯于先看个人微信,有空则看看群聊和朋友圈。因为个人微信一般都是比较重要的信息。当我打开杨荣彬的微信,发现他刚刚发来两张图片,一张为书的封面,一张为书的第一页,并附言:“洪老师把把关,是真是假?”
杨荣彬是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纪念馆的副馆长、研究员,曾经出版过《红都拾遗》(201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介绍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的文物。他长期从事文博工作,在中国文博界也是享有声誉的人。他所在的纪念馆馆藏苏区红色文物应该在全国是屈指一数的。现在他来与我商讨苏区文物,总觉得问题有些颠倒,我一个民间草根,他是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副馆长,堂堂的文博研究员,面对他我真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还好,之前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他之所托我自然不敢怠慢。
从他发来的图片中可以看出,这是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封面图片很简单,只有一个女人照镜子图案,上方从左至右写着“仁凤山及其附近”七个字,中间还盖一个“秘密”两字的小方印。书的第一页标题之下,能清楚地看到“毛泽东”三个字,但之前还有三个字,除了第一个“调”字比较清楚以外,其余两个字很模糊。通过放大系统反复放大缩小,也还是迷迷糊糊,好像是“调查者”三个字。接下来正文第二行前面也有两个字分辨不清,第三个字是“者”字,好像是“报告者”三个字。分号后面是7个人的名字,名字后面都有括号注明其身份。他们是:刘义顺(特委书记),钟亮照(仁风山矿工),钟文亮(茶子圩农民),钟元璋(乱石知识分子),刘大训(乱石小学教员),潘云宾(赣县爆竹工人),王海中(乱石农会委员)。名单之下是时间:一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地点:会昌。
由于只有两张图片,加上我对这段历史并不是非常了解,不知道这本小册子的来龙去脉,只知道1929年初,毛泽东带领红四军从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之后,公布于众的第一个调查报告是1930年5月份的《寻乌调查》。
我便问了他一下:“内容不清-----是毛主席写的调查报告?-----还是什么?”
杨荣彬说:“对”。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他:“调查报告---不错!个人初步认为真品,上手就更清楚了。”我之所以会这样回复他,一是根据我鉴定苏区红色文物的经验,虽然“看、摸、闻、想”四个步骤中只能“看”和“想”,但直观感觉这东西是对的。二是留有余地,所以加上了“上手就更清楚了”一句话。其实这是文物鉴定的一句行话,只见图片不见实物,只能这样说。图片与实物是有很大距离的,图片受到拍摄角度、光线等因素的影响,不能完全反映实物的原貌。
在我回复杨荣彬后不久,他又发了一张图片来,并且附言:“同一本有两种油墨”。
我知道他在担心为什么一本薄薄几页的小册子,会用两种油墨来印刷。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回顾一下当年苏区的历史。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找到什么用什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就像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印发的纸币,同一面额不同颜色的情况经常可以看到。据文献记载,由于敌人的军事进攻和经济封锁,苏区印刷用品奇缺。印刷纸币的纸,有的是苏区群众藏在粪桶底下,从白区挑过来的;油墨买不到时,自己用猪油拌黑色锅底灰制作而成。
所以我这样回复他:“苏区用墨是很随意的,很正常。有几个页面?最后一页拍来看看。”
他果然把底页图片发了过来。并告诉我这本小册子有“8张16面”。
从发来的图片可以看出,这本小册子是赣西南特委翻印的,翻印时间是1930年6月4日。至此,我对这本小册子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凭直觉,认为这是一件珍贵文物,并且马上萌发购买的欲望。
收藏的人对于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往会使用一些小技巧,比如声东击西,明明自己喜欢左边这件东西,却对右边那件东西装模作样,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转移视线。有时明明知道这件东西很珍贵,却又把它描述的平平常常,甚至吹毛求疵,其目的都是为了砍价。
我便开始做购买前的准备工作。大约过了个把小时,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直接问:“愿转让吗?”
他回复:“正在联系”。过不久,又发来一条微信:“能出多少价?”
收藏品交易有个潜规则,买家一般是不先开价的,所以我回复:“这不好说,叫他先开价试试看,价格合适我就买,太贵就算了(放弃的意思)。你也知道,苏区的东西是买不完的。”我故意用“苏区的东西是买不完的”一句话来降低他对价格谈判的期望值。他回复我一个“OK”样的手指图案,表示赞同我提出的观点。这也说明我的心理战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为价格谈判奠定了基础。
随后,我继续发微信给他:“这种翻印的东西比较差些,不是原版。”这句话让他慌了神,回复道:“是假的?”
然后我进一步挑毛病:“封面----一个女人照镜子梳妆-----感觉与内容不配套,怪怪的,你说呢?”他也发现这个问题,不理解当时翻印者是什么用意。回复道:“就是”。我继续说道:“越来越有点怀疑,不太符合苏区文物的一般图案风格。”他也说:“封面女郎很别扭”。
至此,我认为价格谈判可以进行了。我直接打电话给他,让他先报价。没想到他在电话里一开始就很肯定地说,这小册子是国家一级文物,很珍贵的。我知道这是他在为抬价制造舆论。为降低他对价格的期望值,我据理力争地说:这东西还不能肯定就是真品,有待进一步请专家鉴定,另外,目前所有收藏品的交易价格都呈下降趋势,估价不能过高。我们在电话上交流了大约半个多钟头,交谈到最后,他报出了10万元的交易价格。
这下我心里有了底数,猜测着到时候看了实物之后,估计8万元左右是可以拿下的。心里还有点美滋滋的,觉得8到10万元买个国家一级文物很值得。
可我当时还在去北京的路上,到了北京的当务之急是,协助红色收藏委员会办好第十三届全国红色收藏展览交易会,以及尽快将《中国工农红军军用粮票研究》一书完稿。因为如果在11月之前没有脱稿,就赶不上出版社2017年的出版发行计划。2017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这个题材非常迎合纪念活动,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错过了这个时间就可惜。确实抽不出时间去了解和购买。另外,根据多年来收藏交易的经验,10万元左右的苏区红色文物,在这个收藏圈内一下子是很难买卖成交的,可以慢慢来。
等我把这两件事办完,已经是12月初了。第十三届全国红色收藏展览交易会圆满成功,《中国工农红军军用粮票研究》一书,解放军出版社也表示可以出版发行。就在我刚刚换过神来,准备去瑞金观看那本毛泽东会昌调查的小册子时。一个江西收藏圈的朋友,给我发来一个噩耗,说杨荣彬先生于11月30日因心脏病突发离逝了。我想,这下真是完了,不但失去了一位好朋友,毛泽东会昌调查小册子的线索也断了。我在沉痛与惋惜双重夹击之下,开初几天,天天都处在非常郁闷之中,吃不饱睡不香,痛心疾首。
收藏人对自己喜爱之物的追寻,很多时候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像唐太宗李世民喜欢《兰亭序》,千方百计弄到手后,死了也要把它带到棺材里去,下辈子还想享用;张伯驹为了得到《平复帖》,卖掉了北京几处房子,宁愿过着清贫的生活。实际上,对自己喜爱之物的追寻,已经融入了收藏人生活的全部。想想,多少人为此无怨无悔风餐露宿?多少人为此不顾倾家荡产如痴如狂?
一件这么珍贵的苏区红色文物就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不能不说是与自己无缘。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件珍贵文物,就在我与杨荣彬先生交谈之后不久,被江西省兴国县文物局收藏了。这倒也使我感到一种欣慰,它毕竟被我们的政府收藏起来了,文物属于国有比个人收藏更有益处。听说兴国县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组成由文博人员和党史专家参加的课题研究小组,专门对该小册子进行研究。在原赣州市委党史办副主任,著名中央苏区党史研究专家凌步机先生带领下,对毛泽东会昌调查的小册子内容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由江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管,老区建设杂志社主办的《苏区研究》杂志,2016年第6期刊登了题为《新发现的毛泽东调查报告﹤仁风山及其附﹥考析》一文。课题组通过查阅档案资料,走访当事人等方法,用一万五千字的篇幅,考证了1930年4月毛泽东确实做过仁风山调查,并整理出调查报告《仁风山及其附近》;得出了《仁风山及其附近》记述内容属实的结论;叙述了《仁风山及其附近》的历史意义。
《仁风山及其附近》是一份中央苏区历史及地方党史的珍贵史料。填补了毛泽东在中央苏区调查研究内容空白,丰富了毛泽东调查研究思想和实践。我虽然为失之交臂而后悔,更为兴国文物局得到中央苏区珍贵史料而高兴!
(作者是中国收藏家协会红色收藏委员会副主任 龙岩学院中央苏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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