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石头
县警察抓捕了高全喜之后,就把他关进一间阴暗潮湿奇臭无比的牢房里。县大牢的这间号子里统共关押了十三名人犯。高全喜被塞进去时,囚犯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无人说话,只有铺地的麦草在身子底下发出微弱地声响,但偶尔也有人发出叹息声。囚犯们对这个新来的“客人”并不感到新奇,有人用凄然的微笑向他表示欢迎,也有人目光冷淡似在表明大家来到这里都是一丘之貉。狱警把高全喜塞进号子后,趾高气扬大声地嚷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十四号是一个疯子,你们谁也别招惹他。”他说完锁好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时候,一个身胖似猪的光头眯着右眼咧着嘴嘲讽: “嘿——!瞧他那个熊样儿。什么疯子?我看简直就是一个蠢货。” 其他人犯在号子里待得太久,沉闷无聊,也就跟风扬场讪笑起来了。高全喜只顾闷头在草铺上寻找能够落脚休 息的地方,没理睬嘲笑他的那个人。这个光头见高全喜不答话,又嘲笑: “喂——!蠢货,叫一声狗,还摇尾巴哩,你咋就听不懂人话?犯了啥王法?” 众人皆大笑,但高全喜依旧没吭声。 光头: “杀人?放火?还是偷了人家的媳妇?” 这个光头实在欺人太甚了,他的脏话荒诞不经,引起囚犯们哄堂大笑。 高全喜的心里冒火了,他抬头瞅了一眼光头: “不知道。” 光头: “屁话!不知道咋就被关进号子里了?!” 高全喜: “不知道。” 这个光头站起来又骂了一句,然后气势汹汹地向高全喜跟前走来,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高全喜怒目而视眼前这个无聊的家伙。光头双眼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射在高全喜脸上。因为双方都不摸对方的深浅,如斗架的公鸡一样互相怒视了一会儿。然后,光头牛皮哄哄地警告: “小伙子哎!告诉你,这里就是拴老虎的桩,熟牛皮的缸,知道不?” 高全喜: “知道。” 光头继续威胁: “知道就好。你小伙子识相点,爷爷不会亏待你。” 高全喜双眼冒火: “你谁呀?” 光头大不咧咧地返回自己的铺位坐下,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 “爷嘛!你最好去问问他们,就知道爷爷是谁了。”
这个光头不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恶物。光头大名王文有,因强奸杀人被捕入狱。王文有家住永昌县城北草巷,是“常太兴”商行王大掌柜的二公子。民国十三年夏天,永昌县在北海子公园举办盛大的“四月八”庙会,商贾云集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王文有邀了几个狐朋狗友在酒馆吃饭,猜拳斗酒。他这个浪荡公子酒足饭饱后色胆包天,强行将一美貌女子劫持到城南的车马店玩弄。这个女子也是一个“烈货”(方言:倔强),宁死不从,遭侮辱反抗时咬了王文有一口。这个家伙兽性大发,一拳将女子打昏乘机施暴发泄淫欲,之后还不罢休,指使同伴轮奸。大家干完好事,事情本该结束,但这个家伙怕这女子醒来后告官,将她掐死灭口,然后装进口袋扔护城河时露了马脚。这个女子若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人倒也罢了,随便使几个钱就可万事大吉。可这个女子是有来头的,她是凉州府青洪帮头目的一个干女儿。王文有这下捅了马蜂窝。王大老板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最终花了血本方才摆平此事。当时,永昌县长刘清廉打通关节在本县审理此案,当然刘大人从中捞了不少的好处,免了王光头的死罪,判他无期徒刑。王文有进大狱之后,却享受着其他人犯无法奢望的待遇,于是王文有就成了这间号子里一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其他人犯任由他摆布使唤,胆敢有冒犯者,轻者头破血流,重者伤筋动骨动弹不得。狱警因为暗地收了光头家人的银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因此,王文有气焰嚣张至极。王文有给其他囚犯定了一条“凡进必考”的死规则。那么啥叫“凡进必考”?这是永昌人的一句口头禅,即无论干啥事情都要进行考试。王文有也就把这个规则弄进监狱了,他用这个规则征服其他人犯,同时兼有变着戏法折磨囚犯寻找快乐的作用。所有囚犯要过他的三关:即“洗脸”、“吃牛肉疙瘩”、“骑马”三项内容。经过三关考试的人犯,经他这么一折腾,便心悦诚服当了王文有忠实的“臣民。”王光头坐端正后喜笑颜开命令其他囚犯:
“伙计们!这位朋友初来乍到,大伙儿教他学点规矩咋样?” 囚犯们齐声回答: “好哇!” 王光头: “好。各就各位。” 十二个囚犯异常熟练地站成了一个大圆圈,人人气势汹汹。高全喜觉得莫名其妙。他问王光头这是干啥呢?王光头言简意赅地回答,考试。高全喜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囚犯们推进人圈里。王光头大喝一声: “洗脸!” 瞬间,从囚犯们嘴里或鼻孔里飞出来的唾沫、鼻涕、臭痰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之间高全喜的头上,脸上秽物长流,恶心不堪。 王光头笑眯着眼睛: “小伙子哎,感觉咋样?” 高全喜忍着胸中的怒火,双手抹去脸上的秽物,像没事儿一样。这时已完成使命的囚犯们回到各自的草铺上去了。王光头喜眉笑眼问高全喜感觉如何。高全喜不甘示弱地回答: “不咋的!” 王光头: “有种!想不想吃牛肉疙瘩?” 高全喜不知道这个牛肉疙瘩到底是一个啥折腾法,为了不失尊严,就毫不犹豫地回答: “想呀。”
王光头伸出右手,打着手势示意高全喜到他跟前去,赏他二斤牛肉疙瘩尝尝鲜。高全喜走近王光头。高全喜的脚跟还未站稳,只见那个家伙一记冷拳似闪电一样,捣向高全喜的腹部。登时,高全喜肠胃疼痛欲裂两眼直冒金星,一股鲜血喷口而出,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王光头见高全喜倒地后,乐得浑身的肥肉乱抖,笑得差点儿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似乎连屋梁也震动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高全喜醒过来了。他双手捂着腹部,以减少腹部疼痛的感觉。他大汗淋漓,疼痛钻心,两颊肌肉不住地抽动。但是,为了一个男子汉的人格尊严,他站起来咬紧牙关硬是没吭一声。高全喜的勇气和胆量,让囚犯们佩服不已。高全喜闯过了第二关。光头待高全喜清醒过来后,接着进行第三关考试。王光头:
“有种!是一个长毬的,骑马。”
呼啦一声响,三个囚犯站起来走向高全喜,两人捉住高全喜的胳膊扶他做半蹲姿势,命令他攥紧拳头双臂前伸,一人在他的头顶压了一块青石板,命令他蹲三个时辰才算过关。血性男儿高全喜忍着巨大的伤痛按照要求做了,最后闯过了第三关。
楼道里响起狱警开饭喊声。
囚犯们端着碗向铁门口涌去。一阵儿勺、碗的撞击声,囚犯们端着漂着黄菜叶的酸汤,拿着一个半生不熟的馒头回到各自的铺位。这时大家并不急于动筷子,而是放下酸汤腾出手,把手里的馒头掰下来一半,毕恭毕敬献给王光头,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喝酸汤嚼馒头。
高全喜闯过三关之后,浑身似散了架一样地疼痛,四肢酸麻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躺在草铺上喘着粗气。这时候,一位头发又长又乱挂着麦草秸脸色蜡黄的老囚犯动了恻隐之心,用他的碗要了一份酸汤和馒头,放在高全喜的头前。酸汤散发的酸味儿极大地刺激了高全喜的肠胃,他硬是忍着巨大的伤痛坐起来,吃下馒头喝了汤。晚上,当囚犯们打着呼噜进入梦乡时,高全喜躺在草铺上辗转反复难以成眠。他头枕双臂,眼睛盯着屋顶。这是一个漫长之夜,太多的事情压在心头,老母亲死活不知?罗拴虎和牛海涛他们的情况如何?那么多的灾民不知又饿死了多少?他万般无奈地叹息。灾年啊!老百姓的命运如同秋后的百草一样,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不过,他想到自己现在被关在大牢里,尽管失去了人身的自由,但在这里可以免受寒冻,还可以吃上一口酸汤馒头哩。他想到这些倒觉得自己当个囚犯挺好。第二天早晨,狱警在走廊里大声叫嚷出操。
蓬头垢面的囚犯们听到命令走出牢房。早晨的阳光好亮呀!干燥阴冷的空气好新鲜呀!使人胸脯里感到分外的舒畅。囚犯们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吐掉肺里的污浊之气。今天带队出操的狱警是一个矮胖子,圆滚滚的头,鼓眼珠儿射出两道凶光。他挺胸凸肚站在队伍前面鼻孔朝天,故意挺起束着宽牛皮腰带的大肚子,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气度,他举着破锣嗓子喊:
“立整!” 囚犯们马上站成一条直线。胖子喊: “向右看齐!” 除了高全喜,所有囚犯的目光几乎是一样的整齐。胖子喊: “向左转!” 囚犯们迅速转身。高全喜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转错了方向,引起胖子极大的不满和其他囚犯开怀大笑,高全喜迅速纠正方向站在队伍里和大家保持一致。胖子喊: “齐步跑!” 囚犯们在划定的区域内,喊着口号踏着节奏开始跑步。几十圈下来后,大家身体冒汗了,短暂的跑步训练结束后,囚犯们停下来又重新列队,聆听胖子的训话。胖子骂骂咧咧训了一通话,最后大声强调: “狗日的给我听着,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囚犯们齐声: “是。” 胖子训完话,大喊一声: “解散!”
囚犯们在划定的区域内开始自由活动。早操结束后,又被赶到号子里去了。高全喜在闯过了“三关”考试后,昨晚吃了馒头喝下酸汤,体力有所恢复。早操放风时的那段时间里,一个整治“土皇帝”的行动计划在他心里面酝酿成熟。他决定要用拳头打压一下“狱霸”的威风。开早饭的时间到了,狱警在铁门外大声嚷嚷,开饭。
今天,高全喜像一个老囚犯一样,端起两只碗朝门口走去。高全喜打了两份酸汤和两个馒头,走到那个苍发老囚犯的草铺前。高全喜把汤和馒头递给老囚犯。那个老囚犯接碗时浑身一震,望着碗却不敢动筷子。高全喜告诉老囚犯放心地吃饭,天塌下来由他撑着。高全喜说完端起碗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理直气壮地打了一声饱嗝。他的这个举动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破了王光头定下的哪个所谓的“规矩”。
王光头吃完,拣起一根草棒剔着牙缝,鼻孔冷笑: “妈的!老子的眼睛难道浊了,今日的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囚犯们自然知道王光头的意思,他这是在向高全喜发出的挑衅信号,大家想起昨天王光头捉弄高全喜时的流血事件,人人心惊肉跳谁也不敢乱吱声。王光头骂完,把拳头攥得叭叭响,这个家伙在打架之前都有这个派势,今天当然也不例外,故意显示自己力大无穷,先给对方来一个下马威。王光头: “驴日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找茬!” 高全喜没有正面回答,却捏着鼻孔满脸苦相地问: “哪个缺德鬼放驴屁,这么臭呀。” 囚犯们哄堂大笑。王光头的双眼睁得如牛铃一样大,问: “驴日的东西!你骂谁?” 高全喜回答: “牲口。” 众囚犯又捧腹大笑。王光头: “驴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敢骂爷爷?” 高全喜: “就骂了,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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