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和19831年,为撰写郑义斋烈士的传记,我两次访问了烈士的夫人杨文局。这是西安市西羊市街的一条小巷,一所普通的民房,毫不显眼的大门。院子很小,只有东西两座房子。房内家俱陈旧,陈设简陋。第一次去时,这位年逾70的老人,清癯而消瘦,但精神矍铄,操四川口音,谈锋颇利,很像一位经历过多年革命工作锻炼的老干部。在谈完郑义斋烈士的事迹之后,便自然地谈到西路军中女红军战士们的经历和遭遇。杨文局也是参加完长征接着参加西路军的众多女红军中的一员,不过,她没有被编在西路军妇女先锋团,也没有被编在西路军前进剧团,而是被编在西路军总供给部任保管科长。
第二次去时,老人病了,躺在床上,回忆那几十年前揪心的往事,谈她解放后找见徐向前元帅的情景,也谈了她想回四川老家看一看的心愿。
1937年3月13日,西路军余部不足3000人,被国民党马家军分割包围在祁连山中石窝附近的几个小山头上,形势十分危急。郑义斋、杨文局和西路军供给部的剩余同志集中在一个小山头上,保护着西路军的全部经费。当日下午,郑义斋接到去总部开会的通知,他把同志们分开保管的金子、银元等集中到一起,用包袱包好,又让杨文局用针线密密地缝牢,准备次日送给总指挥部首长,作为部队疏散和首长潜返陕北的经费。然后,他又给秘书廖静民和处长李世品一一交待工作,鼓励大家坚持斗争到底。
夜幕降临了,刺骨的寒风裹着祁连山的积雪,怪声怪气地呼啸着,撕打着衣服槛楼而又濒临绝境的西路军将士。阴森森的树林里,厚厚的积雪发着幽暗的光。同志们相互偎依着,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麻木了,打着寒颤。警卫员曾少章拾来干柴,扒开积雪,燃起一堆篝火,用仅剩的一个小铁壶熬了点小米稀粥,给郑义斋盛了一小茶杯。郑义斋问:“同志们都有了吗?烧好了都喝点,暖暖身子。”说罢,他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就递给了身边的妻子杨文局。
此时的杨文局特别需要照顾。这并非因为她是供给部长的夫人,而因为她是一位即将临产的孕妇。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第一个孩子是在长征刚开始生的,是个男孩,因行军打仗,不久就送给了一位老乡。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他们却面临生离死别的绝境。作为丈夫,郑义斋知道自己的责任,他应该加倍关心已经怀孕8个月的杨文局。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省出自己的几口稀粥,递给妻子。杨文局是完全理解丈夫的,不用说什么也没有,就是有,她也绝不额外多吃一点。她还清楚地记得和郑义斋结婚的情景:那是1934年4月,红四方面军还在川陕根据地,供给部仓库里存放着大批的新被褥和制服,也有各种缴获来的食品罐头。但是,作为供给部长的郑义斋一点也没有动用。他们两人把平时用的被褥搬在一起,穿着平时的军装,当晚吃的是荞麦面疙瘩,没多用公家一分钱,就高高兴兴办完了婚事。从那以后,经过了长征,两过雪山,三过草地,他们一直在一起。然而,形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艰难和危险过。此时的两口小米稀粥,也是极难得的,它来自作为供给部长的丈夫之手,使她既感到满足和温暖,又感到有说不出的难过和伤心。因为几天几夜的连续恶战,周围的同志们都疲惫地睡去了。杨文局和郑义斋却面对面地坐在篝火旁,默默无言,依依难舍。过了许久,郑义斋语重心长地说:“文局,我们现在的处境很不好,随时都要准备牺牲。要是我冲不出去,牺牲了,你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想法把孩子拉扯成人,继承我们的事业!”杨文局听了,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郑义斋勉强一笑,极力宽慰她:“我刚才说的是最坏的设想,我们会冲出去的……你我都是共产党员,要挺起来,坚强些。跌了跤不要紧,爬起来再干。”
14日一早,郑义斋告别了杨文局和同志们,带了十几个骑马的警卫人员,护送着杨文局缝牢的那个裹着金银的包袱,爬着山沟,向总部所在地出发了。陈昌浩、徐向前、王树声、李特、李卓然、李先念、程世才等许多西路军的领导都在那里。
但是,刚走出不远,郑义斋他们就被敌人包围了。有些同志在山上亲眼看见,众多的敌人向他们扑去,包围圈越来越小,郑义斋指挥大家沉着应战,边打边往山坡上撤退。忽然,郑义斋中弹落马。小张牵住战马,警卫员小曾将郑义斋扶起,要扶他上马。郑义斋摆摆手,严厉地命令:“经费要紧,赶快走!”小张看看郑义斋,犹豫片刻,带着经费,策马奔驰而去。郑义斋和其余警卫人员掩护他突出重围……经费终于送到了总部首长们的手中。郑义斋和十几名警卫人员却全部牺牲在山坡上。残暴的马家兵用马刀砍碎了郑义斋的尸体……
亲眼看见敌人残害自己的战友和首长,谁能不揪心?不痛苦?但是,敌众我寡,势力悬殊,怎么援救都是杯水车薪,有损无补。
杨文局听到丈夫牺牲的噩耗,哀痛欲绝。同志们极力安慰,劝她保重,为郑部长保留下第二个孩子。对,一定要把腹中的孩子保住,这是对郑部长最好的纪念,也是她和郑部长共同的希望所在。于是,她挺起沉重的身子,随同志们转移分散。3月的祁连,山是冰山,地是雪地,没有饭吃,不见人烟。冒着零下几十度引严寒,杨文局和三位女战友在大山里辗转三四天,又冻又饿,只好下山找老百姓想办法。封冻的小河边,她们发现了马蹄和人的脚印,便惊喜地循迹而行。但不一会儿,便发现马蹄越来越多。“不好,可能是敌人!”说着,她们赶紧往回返。刚钻进一个破窑洞,还没几分钟的工夫,马家军一个连长就带着队伍把窑洞包围了。杨文局和几位赤手空拳的战友,束手被擒,被押送到张掖。狱中,杨文局见到了一些熟悉的战友,大家都心情沉重,默默无言,有的战友向她投来同情或鼓励的目光。但也有叛变者来劝她投降。她痛骂劝降的叛徒,回答说:“西路军失败了,党还在,红军还在,革命会胜利的。”几天后,敌人把杨文局他们押往青海。半路上,杨文局要分娩,敌人才让她离开了俘虏的队伍。在老百姓家,杨文局生下了郑义斋部长的遗腹子郑民,又辗转迁徙,流落到武威附近一个藏、汉、回族杂居的深山村寨。在这偏僻荒凉的寨子里一个带着孩子的外乡女人,又是人人都“怕”的“红军婆子”,怎么生活呢?为了等待时机寻找组织,为了革命的后代,杨文局抑制住内心难以忍受的悲痛,投靠了一个好心的回族皮匠。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难道还有第二种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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