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夏天我与母亲到石家庄干校探视父亲留影
石家庄滹沱河畔有一个小村庄,当年称之为杜北公社东营大队,村北的小清河流水潺潺,小河两边的防风林郁郁葱葱……文革中有一天,大队广播说河滩地里来了一位中央领导视察,让民兵紧急集合承担警戒任务,后来才知道这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到此为《红旗》杂志干校选址。
文革中的《红旗》杂志很神奇,总编辑陈伯达飞黄腾达,跃身为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编委关锋、戚本禹成了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红极一时、不可一世,当然多数人是倒霉的,副总编辑邓力群、胡绳、范若愚被打成刘邓反动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其他编委会成员也一起跟着被批斗,我的父亲徐荇身为编委、文艺组组长,自然也在批斗之列。
1969年春天,按照陈伯达的指示,《红旗》杂志只留少数几个人编杂志,将受审查和没问题的所有工作人员统统送到石家庄郊区东营大队的“五七干校”,一边检查,一边劳动,一边进行所谓的“斗批改”运动。
父亲刚到干校,同胡绳、邓力群等人一样都属于重点监管对象,干喂猪这样的脏活儿累活儿,行动自由也受到限制。1970年夏天我与母亲第一次到干校探亲,父亲就是在去石家庄制药厂拉喂猪用的泔水途中请了一会儿假,与我们在白求恩墓前合了个影,然后又匆匆回去拉排子车。看着父亲那样的处境,乐观豁达的母亲在上面那张留影上留下了少见的愁容。
艰苦的干校生活,苦中也能找到乐。1971年9月随着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罕,陈伯达垮台,《红旗》杂志五七干校的政治环境日渐宽松,大家开始读自己有兴趣的书,一部分人还兴起了一股做诗热,领军人当推胡绳,父亲是积极参与者。
胡绳在下干校之前,从他被批斗、被劳动改造时就暗自吟诗作赋。1967年在机关被迫扫楼道时曾赋诗一首:“不待鸡鸣破曙光,朝朝拥彗出前廊。/和风稍借三分力,夜雨微滋四角墙。/ 功未到时尘不去,学无止境路还长。/忽报东方红一曲,惊天震地有华章。”在那样恶劣的处境下都能写诗,到干校后必会“诗兴大发”。
干校开始流传的诗作,一般都从乡村景色写起。1972年春天胡绳做诗道:“簌簌槐花拂面香,绿荫成盖暖风扬。/田坪如画埂如矢,麦浪频翻穗吐芒。/疲马犹知思大漠,壮怀岂尽付流觞。/为祛旧惑重开卷,偶赋新诗待插秧。” 父亲则写词和道:“春来早,风物渐开张。柳絮绵绵犹忆雪,榆钱槐花送清香;催插早秧忙。”“早出工,晚出工,朝望晨曦暮望虹,秧耘日见葱。/舒心胸,坦心胸,沐浴阳光和雨风,顿成禾一丛。”
忧国忧民的秀才们不可能只说风景,不议国事,针砭时弊的诗还是破口而出。胡绳对文革中轮番表演的那些跳梁小丑喝道:“泛起沉渣积垢,筑坛拜将称雄。/跳梁小丑一窝蜂。/破鞋充压寨,王八作先锋。/ 窃国乱军本性,谣言诡辩家风。/机关算尽总成空。/昙花真瞬息,草露泣寒虫”。父亲则极其痛恨猖狂一时的派性,写道:“伺官以为聪,/捕影煽风,/唇枪舌剑睚眦中。/顺友逆仇惟派性,/原则无踪。/辨术也稍通,/歪理重重,/断章取义自英雄。/粪土山头高过别,/大局忘空。”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几次从陕西回北京探亲,父亲都不能回家团聚,都是我去干校探视,言谈之间,经常离不开诗。记得有一次我说在社会上流传着郭沫若写给毛主席的一首诗:读书卅载探龙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疗俗骨,难排蛊毒困穷隅......父亲听后哈哈大笑,立即纠正说:”这哪是郭老的诗?你们弄错了,那是胡绳给中央写检讨时附上写的诗。”得知我在工厂当宣传委员,父亲嘱咐我千万不要写长文章,并念出胡绳写的一首诗:“长文拖沓水无油,老妪诵经人尽愁/ 闻道有碑称无字,一言不着得风流”。
父亲年轻时做过语文老师,背诗的能力很强,有一次父亲全凭记忆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胡绳《得家书》一诗:“老妻念我早还家,为报寒窗菊有华。/阶下玉簪潜吐蕾,盆中铁树漫抽芽。/ 南溟合展垂天翼,东郭休培避世瓜。/覆水坳堂舟一介,年年咫尺是天涯。”一笔一划全是繁体字,边写边讲解,听的我都有些眼泪汪汪,我猜——父亲也是想北京的家了。
后来我看出版的《胡绳诗存》,其中收录了他在干校时期写的20多首诗,其中许多首我都熟悉,因为在干校听父亲念叨过。父亲在干校8年,诗作也不少,写农田劳作就有:《减字木兰花•种水稻》、《蝶恋花•磨镰待割》、《西江月•谷场上》、《长相思•耘秧》、《卜算子•拔稗草》、《菩萨蛮•秋收冬夺》、《浣溪沙•脱粒机前》、《清平乐•扬场》、《沁园春•夜巡谷场》、《渔家傲•棚房自搭》等等,几乎样样农活都干过,算是一个老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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