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的山水,在车窗外晃过,转河谷,越山巅,往复中轮回山的筋骨,身子贴着车,车贴着轮回中突兀的色调,壁崖和林木让我转不出它们相欲占据眼球的势态。是嶙峋的磨砺,还是温柔的抚触?我在车体内,在一条319国道上,在铁路、高速公路的不断相交中,我无力挥去那些大自然荡涤了无数年载的榛莽气象。
车在山谷中穿行,车在无数曲线上耗着能源,车与所有小河流的命数达到了一致,路途曲折,似乎都是些没有穷尽的迷途,可一样必须向前奔跑。我也一样,像车体上的一个构件,在自然界刻意雕琢的沧桑中,在人力梦想改观的迷惘中,消耗着人生之旅的一段奔跑时光。许多地方,河谷张着大口,把人们臆想中开凿的道路拦腰咬断,这就有了紧锁河谷之贪婪欲望的石块、钢筋、水泥绝佳组合的桥。人类面临困厄需要桥,以此沟通自然界的裂痕,以此沟通人类自身之间的相知相爱。
大山之中,常常看不见水流的踪影,流水都让山给深藏了,让树给深掩了。只有一条路划破山的空旷,然后穿透一个一个村落、一个一个市镇之间的阻隔。这一方面,道路又肩负起河流的使命。人的生存必须选择水流,一方水土一方人,人要泥土也要水源,水源充足,遍地稼穑,生存得以根本保证。道路都是伴随生命的行走出现的,走兽有走兽的道路,人有人的路道,古人有古人的道路,今人有今人的坦途,但道路的使命是一致的,皆通向人的心思所往。山掩藏了水流,道路在揭示山的那本秘籍中一如既往地奔跑。
铁路大部分都在国道沿线相随,一路可见密集的铁路隧道和桥梁,铁路在山腰间奔跑而不是爬行,要畅快地跑,就得钻过山的经脉,联络山的肌理,这就是隧道和桥梁的使命。时刻在隧道和桥梁上肩负使命的这条铁路,让闽西人感动,也让外乡人感动。凡走过青藏高原道路的人,都将在那条道路上留下泪水,走过闽西的这些路,虽不致流泪,但感慨却良多。闽西的艰辛是望不穿大山的艰辛,闽西人的奔跑是道路史的奔跑。
这一路,我拾掇着不断飘来的山水碎片,其实它们飘入内心之时,已然构成了大片风景。在路上,我飞驰着,这可让所有物象,一览无余地扑入眼里,扑入闽西的风和闽西的阳光,也扑入一条闽西的红飘带。其实脚下的路,就是这条红飘带。当年红四军入闽,那些红军大叔大哥们穿着草鞋跑着这条路,那时的路都是山野之路,窄而崎岖的山径,毛委员、朱军长一样带着队伍奔跑。革命的赛跑,都在枪林弹雨的险恶中举行,可以跑出疲乏跑出泪水跑出血流跑去生命,也可以跑出激情跑出一个闽西根据地。从闽西中心城市龙岩到长汀县城,再出闽入赣到瑞金,一路串连着中央红军长征前和长征后革命在这块红土地赛道上的深深足迹,瞿秋白倒下了,何叔衡倒下了,一大片无名英雄倒下了,但仍有人手举古田会议的光芒,手举那面红旗帜依然不倒地奔跑,那些足迹的深,都是深入土地的深,深入岁月的深。
大小河流仍肩负奔跑的使命,跑入土地,跑入布满土地的根系,跑入汪洋。我也仍在车轮上跑,在沧桑和希求中跑,道路没有破损,我也毫无理由疲惫,我知道,这一路山魂有情,自然如花。有个岔道是通往自然奇观梅花山的,那儿有华南虎唱大风走莽林惊飞鸟。客家土地客家风物,几千几百年掺和在莽苍之中,遗落着难以挥去的旧梦,传唱着刀火中丛生的山之歌喉,又有个岔道通往客家庄园培田古民居群落,那儿传递着青砖黑瓦间拙朴的岁月。松毛岭上钻过一条隧道,与幽暗的山之心脉擦肩而过,不多久,我就跑回了古老汀州了。这座客家首府流出一条客家母亲河,河流奔跑,捎上了许多苍老而热切的母性呼唤,孩子们是去了远洋,还是驻留于青山?河面是否把一些身影照亮,是否已把一些记忆刻上流水带不走的壁崖之间?我已不得而知。我只知这座小城池也在跑,牢记许多事,遗忘许多事,跑到如今,它就该牢记我们幸福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