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湖南衡阳市司法局局长、离休老干部蔡少怀同志,曾与蔡母葛健豪在永丰金田桥石板冲搭过多年邻居。他在长篇回忆录《平民外史》一书里,写的青少年时代生活中的《六节、邻居》和《七节、搏斗》,就是对蔡母携着孙辈移居石板冲及后石板冲离世的历史见证。特录于此。标题系编者所拟。
六、邻居
“昔孟母,择邻居。”这说明一户好的邻居,对孩子的熏陶,是大有益处的。我的童年和少年,除受到家庭和学校的熏陶以外,还受到了邻里的熏陶。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我家石板冲西头的空房,突然来人装修,并扩建厨房,横厅吊楼。妈妈说:“老嫂嫂要搬来住了。”我问:“老嫂嫂是谁?”
妈妈说:“老嫂嫂就是蓉峰大娘,七十多岁了。她的书名叫葛健豪,是个有学问,有名望的女中豪杰。她当过女校的校长,带着子女留过洋,在法国读过书,叫什么‘勤工俭学’,就是自己赚钱读书。崽女媳妇都参加了共产党,帮穷人打天下。财主记恨他们,政府围剿他们,可惜她两个儿子(蔡麓仙、蔡和森)和一个媳妇(向警予)都被杀害了。”
从这时起,我知道有个帮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共产党人是一些不怕死的好人。 不久,老嫂嫂一家搬了过来。两家人在厅堂里见面,相互介绍,请安。
老嫂嫂白发苍苍,脸长而弯,容光焕发;背有点驼,显得饱经风霜;一双脚比妈妈奶奶的都大,走路轻松,身板硬朗;讲一口普通话,但不脱乡音,轻言细语,彬彬有礼。她的音容、谈吐、举止跟乡里婆婆,截然不同。
老嫂嫂给我们介绍了她的大女儿庆熙,五十多岁;(妈妈要我叫她庆姐。)外孙女特特(咸熙即蔡畅的女儿),十四岁,老嫂子要她叫我七外公;孙子博博,十一岁;孙女妮妮,十五岁;转转,十岁。老嫂子要他们叫我七公。我感到羞涩得不敢应声,低头笑笑。
老嫂嫂给我们介绍这些孩子们的名字,使我感到新奇,跟我们农村里的大伢子、二妹子、狗伢子、猫妹子的名字完全两样,听起来有洋味,叫起来很亲昵。
老嫂嫂和我们交谈很平和,简练,没有触及同儿子、媳妇的生离死别;没有大侃漂洋过海的奇闻趣事;没有谈离乡背井的喜怒哀乐。很快就结束了这次会晤,进入了自己的住处。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老嫂嫂迈出过这条大门。每年春节,我们才相互登门拜年一次。
老嫂嫂家的孩子都很听话,每天在家温习功课,只有上午和下午集体到屋外的地坪上散散步,做做操,或到花圃内赏赏花,扑扑蝶,不到半小时,就自动回房去了。只有冬天下了大雪,他们出来打雪仗,堆堆雪人,比谁的堆的大,堆的好,玩的时间就长一些。在我看来,他们堆的雪人,个个栩栩如生,非常欣赏,真舍不得让太阳溶化。
他们相处的很好,斯斯文文,亲亲热热。不象我们乡里孩子那么村野、顽皮。他们穿的都是青、蓝、白三色的学生装、旗袍、裙子、清洁、整齐、朴素。不象我们乡里孩子穿的那么杂乱、破烂、邋遢。
老嫂嫂家的女孩,见到我们从不打招呼。只有那个男孩常常来找五哥和我上后山玩玩,他很活跃,把树枝当单杠,把黄藤当秋千,把石牌当滑梯,他做的动作,都惊险,我佩服他比我们山里伢子还勇敢、灵巧。有时还教我们学几个ABCD英文字母,Hello(你好)、和Goodmorning(早安)、Goodafcernoon(午安)、Thanks(谢谢)、Good—bye(再见)等单词,加减乘除个位算术,我们感到很新鲜,很有趣。不象我们乡里伢子到一块就讲痞话,骂娘、吵嘴、打架。
大约一年以后的一个深夜,门外狗吠得凶,庆姐打开了厅堂的大门,放进来一顶轿子,一个四十来岁的穿长衫的男人,递给她一封信,压低嗓门讲了几句话。很快就把博博、转转送上轿子,特特和妮妮跟在轿子后面,由那个男人领着,匆匆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妈妈嘱咐我:他们是他爹妈的朋友接到外面读书去了(解放后听说是周总理派人将他们送往苏联读书)。要注意给他家保密,不要对外乱说。
老嫂嫂家只雇了一个打散工的,叫杨佬倌,五十来岁,是个跛子。给她家挑水、种菜、栽花、砻米等,早来晚归。此人手脚利索,守口如瓶,从不与外人闲谈,讨主人欢喜。老嫂子屋侧面的菜园里,开辟了一个花园,约三十平方米,四周围上竹篱。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地上分行种着牡丹、玫瑰、绣球、秋菊、大理菊;中央花架上有盆栽的海棠、吊阑、茉莉花等;还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许多怪模怪样的金鱼。老嫂子有时独自到花园里走动、走动。有时我去小溪边洗菜,经过她那花园,偶尔碰上了,她就要招呼一声:“七弟,来赏赏花,看看金鱼吧!”我恭恭敬敬走上前去,规规矩矩正视,从不动手。她告诉我花名,鱼名,我也只有点点头,不敢多问。因为妈妈叮咛过,老嫂子有伤心的事,有难言的话,千万不要触动她的隐痛。
一九四0年,庆姐体弱多病,难以料理家务,就领养了一个十三岁的贫苦人家的女娃作义女,取名江卞,帮忙做些家务。附近有人议论:买个丫头就是丫头,什么义女?妈妈辩解说:人家义女与丫头是有区别的。孩子叫她们妈妈、奶奶;同吃,同住、同穿、平等相待,没有主仆之分,有什么可说的?据说这是老嫂嫂的主意,请个女工,诸多不便。带个义女,相依为命。
一九四一年底,老嫂嫂得知我学习成绩好,就要我帮她写家信。她的外孙女刘千昂(解放后叫刘昂,任中央轻工业部副部长,庆姐的女儿)当时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间常有家信寄回。每次要我写的内容,总是那儿句现话:来信收到,汇款也已收到,全家都好,不必挂念。我带着怀疑问妈妈:“老嫂嫂和庆姐都读了很多书,为什么还要我代笔?”每次都写那么几句老话,不写点别的,不问点别的。”妈妈解释道:“老嫂嫂和庆姐都老了,拿笔困难了呗!写信就是报个平安嘛,叫你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定不要自作聪明,加枝添叶。老嫂嫂叫你写,就是对你的信任,也是给你一个锻炼。细伢子,不懂的事,特别是老嫂嫂家的事,不要多问。”我想事情不会象妈说的那么简单。是的,老嫂嫂家的事不要多问。
以后渐渐领悟到人与人之间有着种种秘密,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也有小孩的秘密。秘密是要严格保守的,保不住的秘密,就不成为秘密了。
一九四三年谷雨时节,老嫂嫂无疾而终,我们一家都感到突然和悲恸。庆姐向我妈哀求:“请长辈讲句公话。不能让近亲夺走她仅有的这点家产。有几口箱子暂时寄存,以防万一。”妈妈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果然,老嫂子的侄媳闻讯赶来,假惺惺地嚎啕几声以后,就提出要由他家来举持丧事,并分割其家产(田地,房屋、财务等)。
我妈妈当即上前劝解:“惠三嫂,你伯娘与她女儿庆熙的财产是一起的,无法分割;就说你伯娘的那一份吧!她有孙子博博继承,现在在外面读书,由她姑妈代管,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要为此事伤了和气。至于你们想念伯娘,在她的遗物中,你们拿几件留作纪念,我相信庆姑娘会通情达理的。”庆姐点头照办。一场风波,就凭妈妈这个长辈身份,几句话平息了。
老嫂嫂的那副棺木,是在她落气后才临时请人淌松香的(用大锅子把松香煎熔后,趁热倒入棺内,把底、墙、内盖都淌上约两公分厚,以防水、防腐,热还未退,就入了棺。初夏天气,气温又高,第四天封殓时,尸体已经发腐膨胀,充满了棺材,头部像个斗桶似的,目不忍睹。
老嫂嫂走了,不声不响地带着遗恨和希望走了。这个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人的好妈妈,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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