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草鞋
在我的记忆里,那动荡的战争年月,我感觉最苦的是雨天行军,最难的夜行军,最怕的是行军掉队。如果行军掉队了,不是被山沟里狼吃掉,就是被土匪敌人杀害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女娃娃们,更是害怕掉队。每次行军,大家相互关照。走一段路,领导总是向后面传口令:“跟上没有?——”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后面传递,直到最后一名回令:“跟上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往向回令,直到领导收到口令为止。如果传下去的口令没有回音或者回音是差几个,那领导立即派人去寻找或者等候。大家明白,行军掉队的情况多半是由于生病或者累得走不动了之类的原因。一般情况下没人愿意掉队。掉队就等于自杀,大家能跟上的就会拼命跟上。要想行军利索不掉队,少不了一双草鞋。
草鞋真是一个宝啊!我在行军路上没拉下一步,很大程度上得亏我那双草鞋。如果没有草鞋,脚板就很快被砂子、木刺、山石戳穿或磨破。我们穿的草鞋大多是自己打的。草质打的草鞋,穿几天就磨破了。用布条子打的草鞋,就比较耐穿点。我们女娃娃们倒不愁穿。一是因为老百姓很疼爱我们姑娘伢,常常悄悄地塞几双布鞋给我们;二是因为部队的男同志照顾我们女同志们,地方政府慰劳拥军的物质总是先让着我们女伢们;三是因为我们自己会编织会打草鞋。我原本是不会的,在姐妹们的指教下也学会了。
我要说的是我有一双特别结实的草鞋。那是1945年7月间我调到五师医院之后,有天夜里抬来二位伤员。医务组长罗群带着我们立即抢救。寒冷的气流中,我们紧张得额角泌出了汗珠。我和吴明芝等人屏住了呼吸,时而拿纱布,时而拿消毒器械,忙碌地配合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药钳,针具撞击着金属的声响。抢救伤员的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着,时间在指缝里悄悄流逝。一名伤员的下巴被炮弹削掉了,只有一双眼睛直扑闪扑闪的,白净的纱布被血得紫红紫红的,纱布包裹整个头部,这位重伤员经抢救脱离了险境。而另一名伤员却停止了心脏的跳动。房间里静静的没人作声,我们心里着实难过!这战争的残酷真是不以人的意愿所能转变的。
这位伤员的下巴被炮弹削掉了,他苏醒后,没有下巴,怎么进食呢?我仔细查看了伤员的病情,就把米碾细熬成糊,滴入伤员的喉管。有位女医护给这位打掉下巴的伤员喂米糊,缩手缩脚的,她害怕看到伤员血淋淋的喉管一动一动的,也闻不惯那血腥的味儿。我见状,便接过女医护的碗,用口含着往伤员那无下巴的带血喉管里滴。一点一点,细心地滴入他的喉管。一股股血腥味直冲我的鼻孔。其实我也恶心得要呕吐,可是看到这位伤员眼里闪动着的泪光,我心里难过地快要哭了!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在战场上杀敌,我们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我们的勇士。我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就坚持了下来。我天天给他喂食。三天后,他被转移到后方医院了。临走时,他指着担架上的一双草鞋,示意我留下。我说不能要。他双眼闪着光亮,像是要流泪水了。我连忙点头答应留下了这双草鞋。这双草鞋是麻绳子编织的,穿起来挺结实的。但我穿上就大了许多,我只好把这双草鞋改装紧缩了之后,再穿起来就挺合脚的。
这双草鞋穿起来爬山过坡结实得很,所以我在行军路上从来都没拉下一步。我一穿上这双草鞋就会想起那位伤员,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之后,没有下巴又怎么吃饭怎么说话怎么生活呢?为此我心里一直不安。解放了这多年,我也没能打听到他半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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