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间,亲爱的父亲臧克家离开我们快十年了,可我感到父亲始终在我眼前,在我心中。随着2014年2月5日父亲十周年忌日的临近,我胸中又涌起了回忆的波澜。
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当年6月,父亲臧克家从工作达7年之久的人民出版社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任书记处书记,接着负责筹办《诗刊》并担任主编,由此和毛主席结下了诗缘。
上 书
1956年11月,《诗刊》筹办工作进入关键阶段,第一炮怎样打响?父亲拜访过郭沫若、冯雪峰,徐迟去找了艾青、冯至,听取意见并请他们大力支持。徐迟与吕剑等同志搜集到社会上流传的毛主席诗八首,大家如获至宝,编委会决定上书,请毛主席亲自审定并允许在《诗刊》创刊号上发表。
这封上书是由谁执笔誊清的,若干年后有过不同的说法,直到1997年5月底,父亲(那时正因病住在协和医院)派我和我爱人汪本静二人从中央档案馆取回上书毛主席信的复印件,“争议”自然就解决了。信是父亲用毛笔抄写的,写信的时间是1956年11月21日。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毛主席:
中国作家协会决定明年元月创办《诗刊》,想来您喜欢听到这个消息,因为您一向关心诗歌,因为您是我们最爱戴的领袖,同时也是我们最爱戴的诗人。全世界所爱戴的诗人。
我们请求您,帮我们办好这个诗人们自己的刊物,给我们一些指示,给我们一些支持。
在诗歌的园地里,已经显露了百花齐放、百鸟啭鸣的春天来临的迹象,西南的诗人们,明年元旦创刊《星星》诗杂志;《人民文学》、《长江文艺》都准备来年初出诗专号;诗歌在全国报刊上都刊登得很多。这是一个欢腾的时代,歌唱的时代。热情澎湃的诗歌的时代是到来了,《诗刊》因而诞生。
我们希望在创刊号上,发表您的八首诗词。那八首,大都已译成各种外国文字,印在他们的《中国诗选》的卷首。那八首,在国内,更是广泛流传。但是,因为它们没有公开发表过,群众相互抄诵,以致文句上颇有出入。有的同志建议我们:要让这些诗流传,莫如请求作者允许,发表一个定稿。
我们附上那八首诗词的抄稿一份,请加订正,再寄还我们。如果您能手写一首,给我们制版发表,那就更好了。
其次,我们希望您能将外边还没有流传的旧作或新诗寄给我们。那对我国的诗坛,将是一件盛事,对我们诗人将是极大的鼓舞。
《诗刊》是二十五开本,每期一百页,不切边;诗是单行排的,每页二十六行。在编排形式上,我们相信是不会俗气的;在校订装帧等方面,我们会恰当的求其讲究。
我们深深感到《诗刊》的任务,美丽而又重大;迫切的希望您多给帮助;静下来要听您的声音和您的吟咏。
《诗刊》编辑部
主编 臧克家
副主编 严辰 徐迟
编委 田间 沙鸥 袁水拍 吕剑
1997年6月1日父亲在给时任《诗刊》主编的丁国成的信中说:“《诗刊》上书毛主席的信,原稿(应为复印件——本文作者注)大力弄到,从中看到亲切、希望、天真之情。将给吕剑同志一份,当年签名的,他与严辰健在,其他均已逝世,能发表一下,有历史意义。”
《诗刊》1997年第12期发表了这封上书毛主席信件的复印件。
喜从天降
1956年11月21日上书送出之后,《诗刊》社的同志们焦急地、殷切地期待着……突然,喜从天降,1957年1月12日毛主席给《诗刊》编委们来了亲笔回信,还给了18首诗词,除了《诗刊》抄呈的8首,又加上了10首。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大事啊!整个《诗刊》编辑部和作家协会都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欣喜若狂!
现在把毛主席的这封信抄录如下:
克家同志和各位同志:
惠书早已收到,迟复为歉!遵嘱将记得起来的旧体诗词,连同你们寄来的八首,一共十八首,抄寄如另纸,请加审处。
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又可为已经传抄的几首改正错字,那末,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
诗刊出版,很好,祝它成长发展。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这些话仅供你们参考。
同志的敬礼!
毛主席给《诗刊》的十八首诗词是(按《诗刊》创刊号刊登顺序):《长沙》《黄鹤楼》《井冈山》《元旦》《会昌》《大柏地》《娄山关》《十六字令》三首、《长征》《六盘山》《昆仑》《雪》《赠柳亚子先生》《浣溪沙》《北戴河》和《游泳》。
毛主席用自己关于诗的一封信,用自己雄伟瑰丽的诗篇,支持了刚刚诞生的《诗刊》。
召 见
收到毛主席的信和18首诗词后,父亲正奢望什么时候能见到毛主席,向他请教有关诗歌诸问题的时候,毛主席召见的喜讯传来,真是喜出望外。1957年1月14日上午11点,时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的袁水拍同志给父亲来了电话:“毛主席要召见我们,下午3时我坐车来接你。”父亲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当时的情形说:
车子驶入中南海,直达颐年堂门前。进入殿门,房间宽阔,静寂无人。对面有一副屏风,别的没有任何摆设,长长的沙发,一个又一个,十分简朴。殿内静静的,静静的,我的心却很紧张,很紧张。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东边门里出来,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呵,毛主席站到我们身旁了。他安详和蔼地同我们握手,让座,自自然然地从烟盒里抽出支香烟让我,我说:“我不会吸。”主席笑着说:“诗人不会吸烟?”毛主席的神态和谈话,使我的心平静怡然了。主席问:“你在北大教书?”“不是,我在作家协会工作”,我回答。接着他以赞许的口吻说:“你在《中国青年报》上评论我的咏雪词的文章,我读过了。”我趁机问:“词中‘原驰腊象’的‘腊’字怎么解释?”主席反问:“你看应该怎样?”我说:“改成‘蜡’字比较好,可以与上面‘山舞银蛇’的‘银’字相对。”毛主席说:“好,你就替我改过来吧。”话没说几句,心和心近了,可以放言无忌了。谈起《诗刊》创刊,我向主席提出了印数问题。我说:“现在纸张困难,经我们一再要求,文化部负责人只答应印一万份。同样是作家协会的刊物,《人民文学》印二十万,《诗刊》仅仅印一万,太不合理了。”“你说印多少?”主席问。我说:“公公道道,五万份。”主席想了一下,说:“好,五万份。”我天真地说:“请主席给黄洛峰同志打个电话。”水拍用眼睛向我示意,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上面的话,仅仅是个开场白,随着情绪的高涨,无拘无束,越谈越多。主席先从国际重大事件开头,谈了他的看法。这方面,我们知之甚少,只默听,没法插嘴。他忽然向我们发问:“几百年后,全世界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有没有斗争?”问得突然,我们说:“不知道,主席看呢?”“我看,还是有斗争的,但不是在战场上,而在墙壁上。”我们会意了。
诗人嘛,谈话总是离不开诗,不多时,话入到主题上来了。毛主席是喜欢、看重民歌的。他说:“《诗经》是以四言为主体的,后来是五言,现在七言的多了,这是顺着时代演变而来的。现在的新诗,太散漫,我以为新诗应该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我个人喜欢用词的形式写作,习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毛主席喜欢三李,是人人皆知的了,但他对我们并没有提及,只说:“杜甫诗写得不少,好的不多。”他又说:“他们给我弄了部《明诗综》,我看李攀龙有几首诗写得不错。”毛主席湖南口音太重,李攀龙这名字,经水拍重复了一下,我才明白。
一看表5点了。不能再多占用主席的宝贵时间,我们便告退了。他送出殿门,站在那里远远地向我们招手,高声地嘱咐:“把你们的诗集送我一份呵!”
回到家中,想起与毛主席亲切会见的情景,我心情激动,诗思潮涌,21日,一气呵成了《在毛主席那里做客》这首长诗。
一炮打响
毛主席把自己的诗词交给《诗刊》发表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国。这是《诗刊》创刊号成功的最大保证。
此外,我记得,毛主席诗词十八首在《诗刊》发表之后,第二天各报刊才转载。在我的记忆中,新中国成立后还没有一家刊物有过这样的幸运,受到过这种待遇,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荣耀啊!
以上种种情况为《诗刊》的诞生营造了绝佳气氛,把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全国都静静地、殷切地期盼着。
《诗刊》创刊号1957年1月25日面市,正逢春节前夕,下雪天,大街上却早早排起了长队,不是买年货,而是争购《诗刊》。这件盛事成为文苑佳话,载入了史册。
《诗刊》创刊号的出版轰动了文坛,轰动了全国,这不仅是文坛盛事,也是全国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诗刊》创刊号破天荒地一下子集中把毛主席的18首诗词推介给全国人民,让人民第一次发现和认识自己的伟大领袖原来还是位伟大的诗人。《沁园春·雪》大气磅礴,豪气冲天,经《诗刊》发表后,各大报刊竞相转载,音乐、广播、戏曲、曲艺界人士也相继谱曲、朗诵、演唱,全国各地各界人民纷纷组织学习,神州大地上迅速兴起了学习毛主席诗词的热潮。在《诗刊》发表之前,知道毛主席诗词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而在此之后,毛主席诗词迅速普及到广大群众之中,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函件往来
父亲给毛主席写信,无非是约稿、谈诗。父亲利用主编《诗刊》的便利条件,不时给毛主席写信约稿,总想毛主席有新作能先在《诗刊》上发表,以增加《诗刊》的影响。父亲写信从不留底稿,他一共给毛主席写过多少信,不得而知。毛主席一共给我父亲写过7封信,其中1961年11月30日的信中说:“惠书收到(两次),因忙未能如愿面谈,还是等一会儿吧……明年一月内找得出一个时间,和你及郭沫若同志一同谈一会儿。那时再通知你。”1961年12月26日又来信说:“几次惠书,均已收到,甚为感谢。所谈之事,很想谈谈。无奈有些忙,抽不出时间来;而且我对于诗的问题,需要加以研究,才有发言权。因此请你等候一些时间吧。”(见《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46页)
父亲说:“我多想再次面聆毛泽东同志对新诗的意见!我知道,这个问题始终挂在他的心上。”
在这里我想特别指出一点: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在开国大典上,在第二、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父亲多次见过毛主席,但都是仰望和远望,没有机会接近和交谈。1957年1月14日受毛主席召见,与毛主席谈诗论文是唯一的一次。后来虽相约谈诗,但未能实现。而有的先生却在文章中说,毛主席召见过父亲多次,这是不对的。
毛主席的6封亲笔信(1959年的一封刚收到不久就被组织收回,因此父亲手中只有6封原信),父亲一直小心地珍藏着。曾让我远远地看过,但不许翻动一下,可见爱惜之用心。1966年刮起了“文革”风暴,抄家之风盛行。父亲担心造反派突然来抄家,把他最宝贵的毛主席的亲笔信抄走,一旦损坏或者弄丢,那将是无法挽回的损失。怎么办才好,父亲跟我商量过。万般无奈下他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通过组织上交,使毛主席的手迹得以安全妥善保存。当时父亲只提了一个要求:有朝一日能给一份复制件作为纪念。
斗转星移,人世沧桑。1997年5月底父亲派我们夫妇二人去中央档案馆取回了毛主席6封亲笔信的复印件,父亲1966年在危难时刻提的要求终于实现了。这份宝贵的历史遗产,我们兄弟姐妹继续精心地珍藏着。
同在一个诗的世界里
以诗为媒,产生友情;两颗诗心,和谐跳动。毛主席在新的诗词发表前,总送我父亲一份,征求意见。父亲了解毛主席的平等待人、真诚相见,所以不揣冒昧,敢于坦率表示个人意见。毛主席的“词六首”在《人民文学》发表前,我父亲看后修改了几处。毛主席1962年4月24日在回信中说:“你细心地给我修改的几处,改得好,我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何等谦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