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泽奇 |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导读】近日,山东省菏泽市曹县在互联网意外走红,“宁要曹县一张床,不要上海一套房”、“我国四大城市:北上广曹”等段子风靡一时。段子背后,是被媒体广为报道的乡村振兴成果:曹县从一个贫困县,崛起为年入160亿、遍地富豪的“网红县”,仅用10年时间。曹县的案例,到底有何特点?它对中国乡村振兴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本文指出,中国农村发展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有效地把农民组织起来。文章以山东菏泽曹县丁楼村的电商产业发展为例,分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革命性”变化:电商崛起吸引的返乡创业人口,正在重塑整个乡村的秩序。首先,是电商突破了地理条件的限制,为小乡村创造了大市场,进而推动乡村经济生活的重组,建构起一个更为开放的线上线下互动的经济秩序;其次,虽然基于孔孟传统文化的“资历权威”仍在,但电商让资历与能力分离,形成乡村社会秩序“能力权威”与“资历权威”的“双权威”格局,使年轻创业者成为备受尊敬的“新乡贤”;最后,电商克服了乡村振兴中常见的社会、经济、政治力量各怀目标、各行其道,即“三秩并行”的弊端,有效推动了政府职能的转变,让政府服务融入乡村发展大局,扮演起关键的组织者角色,为市场和社会提供政策保障,从而使政治、经济、社会“三秩归一”。
本文原载《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思考。
三秩归一:电商发展形塑的乡村秩序——菏泽市农村电商的案例分析
围绕产业兴旺, 自改革开放以来, 中国各地有过多种努力, 如:发展乡镇企业、发展民营经济、发展现代农业等。在一些地区, 这些努力的后果之一是, 随着工业化和市场化的发展, 乡镇企业竞争失利, 农村大量劳动力尤其是青壮年劳动力不得不外出谋生, 让乡村的经济生活依赖于外出打工的人口, 让乡村的社会生活变成留守老人、儿童、妇女的世界。为解决乡村发展中出现的问题, 各地政府也尝试多种政策和措施, 譬如运用财政转移支付方式, 送项目下乡、送资金下乡, 却因多种原因如缺少实施项目的人才、缺少适用劳动力、难以让留在农村的人口加入其中等, 而收效有限。由此, 在乡村, 社会、经济、政治力量各自有自己的目标, 各自沿自己的逻辑运行, “三秩并行”, 无法形成乡村发展的合力。
我们也发现, 另一些地区同样经历了乡镇企业的衰落, 却依靠发展电商吸引外出打工人口返乡创业, 进行劳动再分工, 有效地创造了新的产业或让传统产业转型升级, 实现产业兴旺。与此同时, 外出人口的返乡让曾经残缺的家庭归于完整, 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人们重归自己的社会角色, 家庭和谐, 村庄红火。在电商发展中, 地方政府关注农户的需要, 为他们解决难题、提供指引、提供政策保障, 让地方政策与政府行政服务于乡村发展, 实现了乡村的有效治理。简言之, 乡村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都围绕乡村发展这一目标共同努力、相互支持和协作, 形成了经济繁荣、社会有序、政治有为的“三秩归一”乡村秩序, 让我们看到了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的景象。
本文希望通过对山东省菏泽市电商发展的案例分析, 探讨政府、社会、市场三股力量如何影响乡村发展, 并在其中形塑了怎样的秩序?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体制机制又在以怎样的方式呈现?
▍案例:菏泽市的电商发展
在中国, 一个村庄总是更大的政治、社会与经济体系的一部分, 为理解村庄实践的环境, 我们先对菏泽市做一简要介绍。
菏泽市地处鲁西南, 人口超过1000万, 是山东省人口最多的地级市, 也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地级市之一。在高速铁路与高速公路叠加发展的中国交通网络中, 菏泽的交通并不方便。从北京直达菏泽的火车需要运行近8小时, 即使采用铁路加公路的模式, 也至少要花费5小时, 还不包括等待的时间。从菏泽到达最近的港口青岛港的时间则需要10小时。
中国多地的发展经验表明, 交通是影响物流和人流, 进而影响产业兴旺的重要因素。改革开放以来, 菏泽市的发展严重受制于交通不便, 加上菏泽市深厚农业传统的路径依赖, 使其直到如今依然是山东省经济发展水平排名的最后一位。
不过, 自2013年以来, 借助于农村电子商务, 菏泽市的经济发展出现了转机。依据阿里研究院的数据, 2013年菏泽市有2个淘宝村, 2017年淘宝村的数量激增至168个;网上活跃卖家达到10.8万个;电商园区发展到32个;1395家规模以上企业触网, 占规模以上企业总数的百分之43;跨境电商交易额年增长百分之30;近3年来, 电商交易额每年增长超过百分之60, 2017年前三个季度的电商交易额达1413亿元, 比2016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七十。
乡村的“三秩归一”正是在这样的发展格局中得以形塑起来的。
▍市场构建的经济秩序:创新创业、产业兴旺
与曾经讨论过的海梅村一样, 丁楼村也是一个普通村庄, 2013年以前被淹没在菏泽市众多的村庄之中, 名不见经传。在阿里研究院2013年举办的第一届“中国淘宝村高峰论坛”中, 丁楼村一举成名, 成为菏泽市的两个淘宝村之一, 引起了多方注意, 变得不再普通。
丁楼村地处菏泽市曹县大集镇。在电商发展之前, 除了农牧业和小商业外, 村民们的生计几乎没有其他来源。为了谋生, 村里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选择了外出打工。在访谈中我们了解到:
2010年以前, (村里) 没有什么年轻人, 连年轻妇女都出去打工了, 附近村镇的加工厂招工都招不上。
2009年, 事情出现了转机。村里的葛秀丽到部队探亲期间初学电商技能, 回到丁楼村开了村里的第一家网店, 销售影楼服饰。那时, 丁楼村生产影楼服饰的屈指可数, 葛秀丽卖的产品主要来自邻村一个从乡镇企业年代就开始的产业。
丁楼村民的居住布置为东西走向, 葛秀丽家住在村西头, 马路在村东头。为发货, 她每天必须蹬着三轮车穿村而过。三轮车上装满的货物, 引起了村民的好奇, 纷纷上门探个究竟。在中国, 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没有可以守住的秘密, 葛秀丽开网店的事儿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
第一个跟着学开网店的是葛秀丽的好朋友周爱华。周爱华在工厂上班。在学开网店中周爱华看到了机会, 2010年她干脆辞掉工作, 回到了村里。接着, 做影楼产品销售的丁培玉不再走村串户, 开了自己的网店;中专毕业、在外打工的任庆方也返乡开店做起了电商;大学毕业在公司写代码的任安普也返乡创业。电商就这样在丁楼村迅速传播开来。丁楼村的电商丁培玉告诉我们:
2010—2011年那个时候, 在我们丁楼村搞电商, 搞一家火一家, 搞一家就成一家。(乡亲们) 也都不保守, 你跟我说, 我跟你说, 你怎么开店的, 我怎么开店, 就是你不会开店, 我都可以帮你开店。
从销售影楼服饰开始, 丁楼村的电商从客户反馈中捕捉到了市场对表演服饰的需求。影楼服饰和表演服饰在产品特征上具有相似性, 可市场却有很大的差别。影楼服饰的需求量相对较小, 即使在网上卖, 无论是照相馆还是个人, 一个买家通常只会买一套。表演服饰则不同, 购买者常会以表演团体为单位购买, 市场规模远远大于影楼服饰。于是, 丁楼村的电商从影楼服饰销售转向表演服饰的销售和生产, 曾经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纷纷加入表演服饰的销售或生产。就这样, 一个新的产业在丁楼村诞生了。
市场需求与产品生产之间的正反馈, 促进了产业规模的迅速发展。从销售中获得了资金积累的农户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纷纷转向生产;已经有了生产的农户则进一步扩大生产规模, 建立与销售模式更加一致的生产模式。产业规模的扩大自然让产品之间展开竞争。为获得更加丰厚的利润, 部分电商便转向专门产品品类的销售与生产, 即“爆款” 。如此, 在市场规律的驱使下, 多品类的销售与生产便顺理成章地转变为专业化的销售与生产。从儿童表演服饰的单个品类到戏曲表演专门服饰, 丁楼村表演服饰的销售与生产在短短的三四年内便进入产品细分的专业化阶段。
产品销售与生产的专业化, 促进了专业化分工。专业人才开始聚集到丁楼村, 家住河南省民权县的张付传先生之前在广州市一家服装加工企业做裁剪主管。由于家中老母亲生病, 2016年4月, 他辞去了广州的工作回到了家乡。除了照顾母亲, 他还来到了丁楼村。先是在一家生产企业里帮工, 11月, 他便在丁楼村桑万路东租下一个店铺, 购买电脑制版和自动拉布机等设备, 自己挂牌, 经营起了服装制版裁剪的生意。除了制版, 设计、印花、裁剪等专业人才和经营活动也正在向丁楼村或大集镇聚集。
2016年之前, 丁楼村的电商每年都要花一段时间专门到浙江省绍兴市柯桥镇采购布匹, 到浙江省义乌市的小商品市场采购辅料和配饰。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和专业化, 丁楼村对原材料和辅料需求迅速增长。原材料和辅料的生产厂家看到了在丁楼村的市场, 采用代理或直营模式在丁楼村开设专营或直营店, 甚至非专业市场的厂家也来到丁楼村开店设厂。
图1呈现了丁楼村电商的发展变化。2010年, 在240户农户中经营电商的只有6户;在被授予淘宝村的2013年, 在272户农户中经营电商的也只有95户;到2014年, 在280户农户中经营电商的农户快速增加至210户, 在2017年310户农户中经营电商的增加至280户。随着电商经营农户数量的增加, 电商经营额也快速增长, 2013年只有5000万元, 到2017年便增加到4亿元。受丁楼村的影响, 电商经营在大集镇、曹县迅速扩散。以大集镇为例, 2013年只有丁楼村一个淘宝村, 2017年32个村子都变成了淘宝村。从2013年到现在, 大集镇吸引了500多名大学生和5600多名外出务工青年返乡创业就业。受菏泽电商发展势头的吸引, 近两年来, 有7.5万名菏泽籍在外人士返乡创业就业, 带动了21.5万人就业。
由一根网线连接的丁楼村, 不仅形成了表演服饰生产与销售产业, 还在形成从原材料辅料供应、产品设计创新到制版、裁剪、生产、销售、运营这样一个十分全面的产业格局, 出现了非常专业化的分工协作。所有这一切, 都在市场中诞生, 也在市场中迭代。市场的主体正是丁楼村的农户。曾经的农民获取市场需求、依据市场需求更新产品、开发新产品、提升产品竞争力, 他们适应差异化市场需求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
市场的崛起彻底地改变丁楼村、大集镇、曹县乃至菏泽市乡村的经济秩序, 促使它们从传统农业向非农产业的创新创业转型, 在没有非农产业基础的大集镇形成了销售和生产一体化、相关产业的聚集化、上下游产业生态化;在有产业基础的乡村, 正在促进传统产业的转型和升级;在有出口产业基础的乡村, 也在推动出口企业的转型和升级。
反观传统小农的乡村, 无论是产品市场还是劳动力市场都呈现为内部市场, 正如施坚雅和黄宗智曾经论述过的那样, 这其实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市场。而在类似于海梅村的乡村, 看起来是一个内部市场, 尤其是劳动力市场, 但事实上, 市场的开放性使得针对内部提供的就业机会因其低收益而失去吸引力, 乡村劳动力更愿意通过外出打工来获得更大的收益, 由此形成了内外分离的市场秩序。
丁楼村电商发展形成的显然是另一种经济秩序。互联网连接的产品市场是一个完全开放市场, 与市场规律相悖的经济行为只能被市场淘汰, 与市场规律一致的经济行为才会获得市场的青睐与支持。无论是产品市场、销售活动, 还是劳动力市场, 我们观察到的, 无不体现为丁楼村民可以理解并实践着的市场。正是遵循了市场规律, 才让丁楼村呈现出产业兴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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