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我插队的东胜庄不觉已经四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想起村里的那些乡亲们,想忘也忘不掉,因为他们已经深深的印在了我的青春岁月里!
小丁
小丁这小伙儿官名叫陈丁未 ,大约是羊年生人。一进村,小丁就惹起我们的注意。旧历年底,村里的社员群众正在赶排节目。村里小学校院里有座戏台。后来我发现晋南农村几乎村村有戏台,大概是沿袭了古风。戏曲是村社的主要文娱活动。专业蒲剧团农闲时节走村串乡,演出不愁没有戏台。蒲剧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行腔高亢激昂,苍凉悲壮,热血噴张,老百姓都会唱两嗓,如同现在的流行音乐的生态。
小丁是个天生的戏曲演员。那年他排演的不是蒲剧,而是临猗郿户,拥军的故事,郿户调相对于蒲剧属于婉约风骚的小调儿。小丁有句台词:军帽上红星亮闪闪。不知他姓甚名谁时,我们私底下就管他叫军帽上。民间小调儿,加上载歌载舞,嗓门身段看上去真是那么回事儿!
小丁平时爱做鬼脸儿,说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是村里姑娘媳妇们眼里的大活宝。我后来听他在地里干活时来过一段蒲剧,红灯记里李玉和迈步出监那段,果然是悲壮豪迈,那喷口气韵是京剧比不了的。 小丁的哥哥叫庚辰,哥儿俩名字都是天干地支!
秀峰
秀峰当过生产小队长,我们来时他刚下台,原因不明。在村里待长了,觉得可能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他跟村里一个绰号大炮的女人关系不一般,不是秘密,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却又没人说破。乡亲们都厚道,宽容。女人高挑身材,面容姣好,说笑时眉宇间有股放荡,且具攻击性,不知为什么得了个大炮的称号,是否有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的意思?她除了秀峰,还跟一个叫孙百灵的有染。〇五年回村,没有见到秀峰和大炮,却见到百灵,他已经双目失明,说是喝了假酒,后悔莫及!
秀峰和后任队长陈怀宝,陈杨管一样,都是干练的村干部,不但和社员一起干各种农活儿,吃苦受累,而且还有领导才干。看着他们从容不迫的统筹小队的生产,安排群众的生活,有条不紊,指挥若定,不由会想起毛选里有一段话,说是农村中有不少出色的组织家和宣传家,有人才,原话记不得了,大意如此。 初春,入夜还是很寒冷的,村里引黄河水浇灌麦田,秀峰带了几个人值夜班,在田间巡视,查看水渠,不让水渠开口子,保证浇到每块麦子。一天后半夜,我们睡得正沉,忽听有人敲打窗欞,太烦人了!
没好气的隔窗扔出一句: 谁呀!讨厌!
却听得外面有人笑呵呵地说: 秀峰!你的老部下嘛!
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没事!就是看看你那手表,几点了!
哭笑不得!我因此永远记住了秀峰。
承业
村里常年有那么几个从来不下地干农活儿的青壮年。他们被称为大能人。也就是当地人所谓的技术人。杨承业是其中一个。
他年龄比我们长几岁,瘦瘦的,老是一张笑脸,没见过他跟什么人红过脸。好脾气。 平时在村里见不到他。听说他有手绝活儿,方圆百里之内无人可及,双手打算盘!这意味着他亮出这手绝活儿时,不只是一双手灵活的扒拉算盘珠子,而是同时用两副脑子在计算,那是常人想不出的境界!因此常被外公社借去。人人都这么传说,说的富有传奇的诱人,真想亲眼见识见识他如何一展身手的,可惜一直没机会。他都是到别的村去施展。不见也罢,他的这份神奇,我倒宁可保留在想象之中。为什么要留下这份悬念,自己也说不清。
承业平时总披着一件上衣,他又要出去了,只见他转身跨上自行车,回头一笑,飞身而去。肩上披着的黑衣飘着,却掉不下来 ,潇洒!让我想起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八路军武工队长罗金保……
〇五年回村,说他去世多年了!应该算是英年早逝吧!
村里凡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受人尊敬。管娃,陈天管也已经去世了,是摇耧播种的里手,每年秋后播种冬小麦那些日子都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陈天术是多面手,会磨豆腐,油坊里榨棉籽油的技术指导,每年夏收,他一个人就能操办全村人的午饭,麦收食堂的大师傅,新麦子现磨的精白面,干了半天重活儿,来一碗天术配方的杂烩菜,连汤带菜,那个香啊!无非是豆腐,粉条,白肉片子,居然跟吃宴席一样的满足和享受!天术平素少言寡语,心里却明镜式的,什么都清楚。
永福除了是个车把式,还会杀猪,一个人完成屠宰,退毛,分割的全过程。也是个能人,但村里人对他是取乐多于敬重。或许是他生性不喜严肃,说话随便得很,说什么别人都以为他是在说笑。
中国农民里有的是能干的人!实践出真知,出才干。开国将领和部长当中,不少人就是农民出身的!
文风
文风在我们插队生活里是跟我门走动最多的一位。大概是他比其他社员更有文化,跟我门气味相投。
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不下地,成天背着个医用小箱,东家西家,大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他都随叫随到,遇见多大的难事儿,从不见他惊慌失措,他的从容淡定先给病人以信赖感,全村上下 ,人缘极好。
六九年春,志民因接触了1059浸泡过的棉籽不慎中毒,当晚脸色苍白,口吐白沫,很危险。文风来看了看,确定是农药中毒,果断决定把志民送到二里地外的任柳村卫生所去做了及时处理,转危为安。至今还记得文风临事不乱的镇定果断。一句土话补夭进/不要紧/就像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们跟他说得来,不仅因为他是赤脚医生,而是在对待生活和社会的许多看法上相近。世事洞明皆学问,用在他身上十分合适。我们跟他交流基本没有什么障碍,说什么他都能立马心领神会。和其他村民相比,他能理解我们的所思所想 ,甚至苦闷彷徨,这大约是一种文化沟通的能力。
文风身材单薄,不像个庄稼汉,一副文弱书生相,内秀于心,写得一笔好毛笔字,行楷,看上去临过赵孟頫,可以称得上是书法。他曾应我之请给我写过一幅扇面,这把扇子早已不知去向,在我一张七十年代的照片里还能看到他写的风华正茂四个字,一点不输给现代所谓书法家,估计没人能猜到是个农民写的!
文风其实并不是总是一本正经的,他也很幽默。他的幽默是那种很讲究技巧的冷幽默。他说完之后,一个短促的停顿,周围的人笑翻了,他却毫无表情。 一次跟他一起坐在大车上,看见路旁田里蹲在地上干活儿的一群妇女,文风平白无故的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的人民正在受难,需要我们去解救他们。回过味儿来,才发现他无意中端上了一盘荤菜!意淫!大笑!
男女那点事,千百年来,在乡村农民之中,常说常新,代替了文学艺术诗歌等精神层面的享受,永恒的性趣传了一代又一代,农民们以自己的方式消受着,传播着。太极生两仪,两仪成四象,层出不尽,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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