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牺牲的第三位同志是老军事记者刘鸣,他是1952年6月由总社军事组调来前方的。他一到总部就要求下部队,后来去了开城附近的第三十九军采访。当时三十九军第一一五师正先同美军第四十五师、后同美军第二师反复争夺朔宁以东、紧靠驿谷川一个标高260米的无名高地。这是敌我缓冲区一个双方必争的制高点,其中对222.9高地的争夺尤为激烈。为控制这个小山包,美方往往一次争夺战就出动上百架飞机和百多门大炮,山头在狂轰滥炸中光秃一片。美军第八军司令范佛里特就叫它“老秃山”,这个名字后来被敌我双方通用。7月下旬,刘鸣到了第一一五师,随即到设在梨木洞的师前方指挥所。当年的第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在他于1991年出版的《朝鲜战场1000天——39军在朝鲜》一书中,叙述了刘鸣牺牲的经过。
一一五师的前指作战室是一个宽3米、长10米,用碗口粗圆木紧贴着山坡盖起的坑道式掩蔽部。8月2日上午,掩蔽部里有7个人:代师长王扶之和师作战科的两位同志,在掩蔽部最里面总结打老秃山的经验;掩蔽部入口处,刘鸣在写稿,一一五师的三位同志守着三部电话机。9时多,美国飞机投下的一枚重磅炸弹,把这个掩蔽部炸得整个倒塌下来,炸塌的大量山石又把它深埋起来。部队立即组织抢救,并向志愿军司令部作了报告。三十九军副军长张竭诚由军部赶来指挥抢救。最先挖出来的是刘鸣,接着是守电话机的三位同志,这四位同志都已牺牲。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终于把最里面身负重伤但仍活着的代师长王扶之等三人救了出来。
一一五师用原来为王扶之准备的棺木装殓新华社记者刘鸣。他被安葬在终日炮火轰鸣的老秃山前线,停战后未被迁回总部,永远留在了他生前奔走采访的战争前沿。
8月19日,志愿军总分社在桧仓为刘鸣开了追悼会。大家知道刘鸣有两位老人要赡养,生活相当困难,对他这次在前线牺牲都非常难过。普金刚说了句“我们今天悼念刘鸣同志”就潸然泪下。采编主任陈伯坚回顾了他和刘鸣在第三野战军总分社共事的经历。陈伯坚说,刘鸣同志学习认真刻苦,政治上严肃,工作积极、钻研,上进心强,谦虚谨慎,特别是能对工作主动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刘鸣同志不是那种只等着领导交代任务,推一推才动一动而不关心全局的人,他的眼光是很开阔的。
前方稿件传递缓慢,8月7日,新华社才以朝鲜前线电头播出了记者刘鸣写的述评《美军第四十五师的命运》。这篇1700字的报道,对美四十五师接替败阵而退的美骑一师后,也在一系列山地争夺战中吃尽苦头而不得不撤出第一线的过程作了剖析,从战场的一角揭示出全局的态势,是军事述评的一篇佳作。8月10日又播出他的另一篇报道《火线一夜话祖国》。在这篇报道里,他细述了随志愿军归国代表团团长李雪三,在一线坑道里和战士们的生动对话,也洋溢着他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他的绝笔——牺牲时正在修改的稿件,未能从掩蔽部的废墟中抢救出来,和他一起留在了老秃山前线。播出的这两篇稿件,是他对新华社最后的贡献。
见到彭德怀
从1951年夏季开始,朝鲜战场出现了双方在三八线南北反复拉锯的战略相持局面。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企图突破战线,于8月发动夏季攻势,但铩羽而归;9月底又发动了秋季攻势。10月中旬的一天,夏公然写了篇战报,要我和他一起去司令部送审。那天,桧仓阳光灿烂,我们从山下大路沿溪流拐进司令部所在的山沟。在作战室的大洞前,彭德怀和副司令员邓华、陈赓,副政委甘泗淇,每人面前一张学生课桌,一字排开在办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彭老总。老夏和我向他敬礼后送上稿件。彭老总仔细看过,显出一脸不高兴,说道:“这稿件和电报差不多,有什么好审的!”他眼光一扫,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坐在彭总左边的是陈赓,他取过稿件,看过后批评更加严厉。彭总的右边是甘副政委,他微笑着拿过稿件看了一遍,把我们领到一边,一手握住老夏,一手握住我,说:“你们不要紧张,回去好好想想,改好了再送来。”他坚持亲自把我们送下山,拉着我们的手一直没有松过,话一直没有停过,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有收起过。
彭老总和陈赓对稿件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战线稳定在三八线上以后,大进大退的战争场面变成了争夺要害部位的激烈战斗,但这种战斗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个点上的生死相搏,同样检验着军队的素质,关系着战局的安危,较量着各自统帅部的智慧。夏公然后来立意高一点儿修改这条稿件,再次送审顺利获得通过。这篇稿件就是总社10月14日播出后受到广泛好评的《本社记者夏公然述评:范佛里特秋季攻势第一回合的败绩》。我这个小学生,在这次送审稿件的过程中也是有收获的。
这年的10月24日下午,在朝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授勋大会上,我第二次见到彭总。在司令部,一个大洞被布置成会场,会场里有主席台和电灯,座位是一条条板凳,大约400人把会场挤得满满的。朝鲜代表团由朝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金枓奉率领,团员有朝鲜各界的9名代表。志愿军方面出席的除彭老总外,还有邓华、陈赓和甘泗淇。金枓奉在会上宣读了授予彭德怀司令员朝鲜最高勋章一级国旗勋章和授予志愿军17名英雄模范勋章或军功章令。这天,彭总穿着一套呢子军服,当金枓奉给他戴勋章,正为衣服上没有专为佩戴勋章做的洞眼而为难时,甘副政委一步上前,用铅笔尖在彭总衣服上扎了个洞。金枓奉讲话后,甘泗淇代表彭总讲了话。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采写大场面的新闻,稿子经彭总审定后于10月25日发总社。第二天,彭总处突然通知说稿子要改,请总社暂不发。第三天下午又来电话,要我们到司令部面谈。
我和老夏在忐忑不安中进了司令部的坑道,在一个不到10平方米的矿洞里见到了彭总。彭总非常亲切地和我们握手。他谈到为什么要改稿时说,接受朝方勋章他事先没有来得及报请中央批准,当时他不宜出面致谢词,才改由甘副政委代表。现在中央已批准,还是报道由他致答词为好。谈着,他忽然说忘了请我们抽烟,接着就取来一罐当时的高级香烟白锡包和一些苹果,要我们带回去。他说,香烟是中办带来的,苹果是金日成送的。他原来不抽烟,到朝鲜后任务太重,学会了抽烟,说这是“浪费,以后要戒掉”。他接着表扬了我们最近发的两篇报道。我只记得一篇是丁德润写的,一篇是我编的,究竟是哪两篇,已经记不清了。
这次从彭总处出来,我们心情松快,特别是他日理万机还关注着我们的报道,使我很受鼓舞。
彭老总住的那个矿洞顶上,有的地方还要用雨布把滴水引进排水沟,比我们总分社的坑道还潮湿。他的床是在长凳上搭几块木板,桌子也是用几张学生课桌拼的,上头挂着的灯泡,光线昏暗,和我们的条件差不多。在国家有难的时候,彭老总临危受命,率领部队应战,以劣势装备,在后勤供应极为困难的情况下,把敌人从鸭绿江边赶到三八线,且不说他的责任之重大,决策之艰难,就是所经历的危险和生活的艰苦,也是令人难忘的。
以后彭老总有时在国内,有时在前方,还多次审批过我们的稿件,只是见到他的机会少了。1953年7月1日晚上,司令部、政治部在司令部的新礼堂联合召开党员大会,庆祝中国共产党的生日。邓华讲话后,彭老总缓步来到会场,他穿着一身新的单军装,还是那样威严,那样腰背笔直,一副军人的气概,只是头发又白了不少。他微笑着向大家举手示意,全场顿时热烈鼓起掌来,掌声响了好久都停不下来。看来司、政两部门也有不少同志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回想当年情景,彭老总、甘副政委等志愿军首长,在我心里始终音容宛在,风范长存。
桧仓往事
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驻地随着战线的变化曾多次搬家,1951年4月搬到平安南道的桧仓,以后就没有再动过。桧仓是一个金矿,司令部、政治部各占一条相邻的山沟,山上是多条已采空的矿洞,绵长的坑道正是防空的好处所。1951年秋我们刚到桧仓时,只有电台上山进了洞,其他同志仍住在山下,有的住老乡的茅草房,有的住工棚似的建筑,各人把被子往地上一摊,就算安了家。分配工作时,我被留在总分社,当编辑和采访总部以及附近部队的机动记者,同时留在总分社做编辑等内勤工作的还有丁德润、吴松林和田为本。吴松林后来调到了平壤分社。普金在桧仓、开城两头跑,他不在桧仓时,前后领导过我们的有夏公然、陈伯坚、林麟同志。
从踏上朝鲜国土直到停战,我们的工作、生活都与防空密切相关。开始工作那几天,大家就在老乡家的小炕桌上编稿,后来敌机活动渐趋频繁,有一天,夏公然住屋前的溪石上突然被空中扫来的机枪子弹打出一溜火花,这一溜子弹赶着我们白天上了山,在几棵小树下和排水沟里较宽的地方,以石当桌写稿、改稿。只是秋季的太阳晒久了也让人昏头涨脑,于是我们在出国作战一周年前搬进了坑道。搬进前,老夏领着我们先进洞察看了一番。坑道很长,高和宽都有约2米,有的地方还有一块较大的空地。我们手持蜡烛走过一段,发现沿一个高约4米的斜坡上去,上面又有两条坑道,像Y字形。这些废坑道一般底部比较平坦,但头顶和两边的岩石龇牙咧嘴似的,有的地方滴着水。后来“楼下”的坑道由电台用,编辑部在斜坡上竖了个梯子,就在这“楼上”安了家。开始一段是各人一张小桌子,找些石头和高粱秆搭起一张小床(我的床因为搭工不佳,曾塌过几回),采光全靠蜡烛。后来在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拼起几张桌子,墙上挂起军用电话,过了很久又拉上了电灯,虽然灯光昏暗,也算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坑道用来防空确有优越性。那时不但常遭过路敌机的扫射,总部还受过两次大轰炸。一次是我们进洞不久的1951年的11月17日。那时,我们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午10时一顿。伙房仍在山下,我们排班轮流下山打饭。那天该我打饭,9时多当我拎着一桶饭一桶菜上到半山腰时,2架黑乎乎的“野马式”飞机突然低飞着冲过来。我把两个桶一放,就滚到旁边排水沟的草丛里。我看到飞机机枪扫过后,从我头顶飞过,我刚想乘机开跑,又有2架飞机呼啸而来朝我发射了一枚火箭弹,落在离我约20步的山坡上。火箭弹万幸没有爆炸,我赶紧拎桶上山。那次,政治部山沟一共落了20多枚炸弹,总分社虽然没有伤亡,但其他单位却有人员损失。事后,司令部派工兵扛走了那枚细长的火箭弹,还听说运回国内研究用了。
第二次挨炸是1952年的8月5日。在这以前,政治部于7月18日通知:美军可能已知这里是志愿军总部所在地,这几天会有大轰炸,各单位要做好准备。那一段时间,因在洞里工作实在不方便,1952年2月到4月,编辑部的几个人搬下山住了近两个月。敌机活动一加紧,又搬上了山,住进了大洞对面山坡的一个小洞里。不过,由于小洞太浅,顶层又薄,7月19日就全部搬进大洞。大家还动手改造洞口,以免被炸塌后出不来,又准备了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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