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指挥所不远的地上躺着一颗手榴弹,很冷静,没有爆炸的意思。
一颗瞎弹,不知敌人什么时候投来的。但是,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觉得它随时会把这个世界炸得血肉横飞。
郑维山的心情异常沉重。
多日来,他和他的3纵队在平绥线上与敌人频频周旋,人困马乏,劳累过度,这位身体壮实的司令员明显地消瘦了。胡耀邦政委刚刚调走,新接任的王宗槐同志对部队的情况不太熟悉。3纵队作为主力参加平津战役,这使郑维山感到骄傲,同时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恐慌,说不清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了兵团杨得志司令员、罗瑞卿政委的一份电报,电文的大意是:……军委已严令责备我们到达太迟,致敌35军得以东突,影响整个作战计划。现要我们确实围着敌35军于现在地区,并隔绝与怀来的联系。如果跑掉,由我们负责。我们已对军委负了责任。因此,我们也要求你们严格而确实地执行我们的一切命令,谁要因疏忽或不坚决而放走敌人,是一定要追究责任的……
因为前面的失职,这道发往下级的军令的权威性显然是加强了。
这是在几次周折与失败之后发出的第一道军令。郑维山的沉重心情之上又压上了一层沉重的负担。他并不怕担负责任,而是担心也许由于自己指挥不周给战局带来无法弥补的被动。
现实确实是如此:一切法令、制度的慑服力,越是生活在基层的人越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因而就越能被它所制约。
郑维山反复看着电报。
窗外,午后的时刻宁静极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低矮、压抑。一切仿佛都在思索着。由于阳光太少?由于道路太窄?……郑维山望着窗外脱净了叶子的树桠沉思着。生命,在静谧中集着醒后的力量。要把郭景云包围在新保安。如果35军东逃,或者傅作义派出的104军、16军西出接应35军成功,这两股浊流汇聚一起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郑维山没有再想下去。不是不敢想,而是那样的结局与他无关。
一份电报把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堵截35军东逃上了。扔在他面前的虽然是一个他怕着又盼着的血与火的世界,但是他相信未来。
郑维山率领着队伍出发了,奔波在新保安西南的丘陵地带,迎击西援35军的敌人。 队伍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天黑了。几乎在人们没有留意的那一瞬间,白昼便溜得没影儿了。夜空里翻卷着乌云,山野一片寂静。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可怕的、枪炮即将打响时的那种恐惧的阴影。有几颗星星没有被遮住,它们从浓云里露出寒冷而清淡的微光。宇宙间并没有因为有些微光而变得温柔。相反,倒是更加寂寞而可怕了。队伍在夜色里穿行,过河,穿庄稼地,跨沟,走野坟……看不见队影,只听沙沙沙的脚步声。
堵截郭景云的地方在哪里?
郑维山心里有数,好像又数儿不大。他不时与身边的同志交谈,了解敌我的情况,也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是的,他和他的纵队是仓促奔赴平绥线的。眼看要出发了,上级一个命令,把胡耀邦政委调走了。两位老战友几乎连坐下来话别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地各奔东西了。战场上就是这样。郑维山率兵向新保安挺进,他心里有几分不安。
这次,兵团让他的纵队在新保安附近堵击敌人,这个任务他是明确的。但是,心里总是不太踏实。这一带敌人和友邻部队的情况对他来说均是一张白纸。新保安东面必将是两家争夺之地。毛泽东下令要在这里堵住35军,傅作义又想从这里接走35军……
一个指挥员如果带着这个“空白”去指挥作战,打败仗是必然的。即使取胜了,那也是靠运气拣到篮里的幸运儿。
寒风在那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纠缠不息,部队仍在行军。
郑维山把几个作战参谋叫到身边,说:“马上派人沿着洋河南岸向东侦察。任务是看有无接应35军的敌人。这是其一。第二,搞清楚我军在这一带有哪些部队。” “派几个人出去?” “一个侦察班。” 大家明白了,这次任务事关重大。 末了,他又叮咛:“要随时把侦察班摸到的情况给纵队指挥所报告,不可延误!” 他下达了命令以后,觉得身上轻松了。 侦察班出发了,把郑维山的心也牵走了。 当日上午11点,郑维山得到了侦察班的第一个报告:土木方向有零零星星的枪声。 他摊开行军地图,寻找着土木,思考着这枪声。土木在新保安的东侧稍南一些,很可能是接应35军的敌人开始行动了。
新保安以东驻守着一支友邻部队。郑维山要通了那里的电话,把听到零星枪声的信息传递给他们,希望引起注意。之后,他问对方:“土木地区有我们的部队吗?” “没有。” “那你们有没有阻击敌人接应35军的任务?” “我们的任务只是阻止35军东逃!” 郑维山的心里一缩:土木地区是我军的一个空白地! 4小时后,侦察班的第2个报告火急急地送来了:大股敌人沿着洋河向西移动。 现在,郑维山可以肯定自己4小时前的判断了:显然是傅作义派出部队来接应郭景云了。 情况非常严重! 敌人可以在新保安以东的这些空白地畅通无阻,长驱直入,直捣我包围新保安部队的后方。那时,我军将腹背受敌,35军就很有可能跑掉……
郑维山眉头一皱,问参谋:“土木到新保安有多远?” “10公里。” 司令员的眼睛里射出了逼人的光。参谋忙说:“首长,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派出部队截住西进的敌人!” 郑维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上级规定了纵队活动范围在新保安的西南角,阻击城东南面的敌人不属他们的任务。 那么,谁去阻击呢? 空白…… 郑维山的脑子在发涨:这件事我要管!我应该管! 他给城东的友邻部队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挂通。 只有求救他们了。请他们设法派出部队。他不能给他们下命令,只能商量。 可是,多急人!这电话…… 战场上随时出现的突然情况,兵团、军委都不可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是等待命令,见令才行事,那必然要被动挨打。眼下,堵住35军不让它逃跑,这就是全局;只有阻住接应35军的敌人,才能有效地包围35军,这也是全局。
司令员要实施他的权威了。他果断地决定:纵队除留下一部分部队继续执行原来的战斗任务外,他率领两个旅东出迎击西援之敌。
他给兵团发了电报,报告了自己的这个部署。先请示后行动的常规做法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傍晚,部队连做好的晚饭都没有时间吃,就由郑维山带领向新保安东南开发。 他们摸黑到了宋家营村。原先计划在这儿设立纵队指挥所,可是,敌人已经先一步占领了宋家营。
先头部队刚刚到村口,敌人先是射击,继尔便开炮轰击,根本不允许突然出现的这支解放军挨近村子。
看来,这个小村里窝着敌人的大批部队。 郑维山临时改变计划,将指挥所设在宋家营附近的碱滩。 这是一个独户人家的房子,极为简陋,灯一灭,满屋都透着光亮,还有刺骨的寒风。郑维山把有关干部召集来,做了如下的部署:现有的两个旅正面、侧面阻击敌人;另外从包围新保安的部队再抽出1个团,调往碱滩附近,作为第2梯队;所有部队连夜要完成构筑第3线阻击阵地的任务。
从新保安方向抽调部队?
有人为司令员的这个决策担心。包围新保安的35军,这是兵团交给纵队的正宗任务,现在不去加强兵力包围新保安,反而…… 郑维山用镇静的目光望了望与会者,宣布散会。 这时候他反倒沉着了。因为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终于明白:不能站在原来的地方苦苦地等候,要大踏步地朝前走。既然要前进,就可能要踏伤一些旧的东西。
黎明时刻,交战激烈。俘虏证实:3纵面临之敌正是104军,由军长安春山带领。敌16军在后面紧紧相随。 敌我双方紧紧地咬在宋家营一带,谁也不想退一步,谁也进不了。 郑维山有他的想法:敌人退了我们高兴,敌人不退我们不算输;紧紧地咬住敌人,我们就是胜利。 104军西进受阻,傅作义着了急。 12架飞机从北平起飞,在郑维山部队上空狂轰滥炸。地面上,敌人则多路多梯队轮番进攻三纵的防御前沿。
与此同时,新保安城里的35军冲出东门、南门,向东南方向猛烈突围,与围城部队展开了较量。
战斗白热化的凝聚点在郑维山指挥的3纵队两个旅的阵地上。那是血与火的拉锯战,指战员在顽强地抵抗,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又失……每前进一步,或者每后退一步,都有成批的战士倒下去。
郑维山给部队下了死命令:阵地不能丢! 他的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候,郑维山接到了兵团的一份电报,电文称:“郑维山擅自将3纵围城部队主力调至沙城地区,如 35军逃跑,郑要负完全责任。” 军令!!!
这位在火线上殊死拼搏的指挥员,此刻最需要的是上级、同级和下级对他行动的谅解和支持。他不需要山一样的重荷。那对他的心太压抑了! 眼下要命的是,兵力太少,挡不住洪水猛兽般的104军! 这些,上级知道吗? 可是,如果放走104军,怎么能把35军包围住? 看来,上级并不完全了解郑维山目前的处境。 郑维山立即回电,说明:这里情况严重,处境困难。望增援一至二个团。 郑维山不仅不收兵,还要“扩兵”! 上级没有给他增援部队,一个兵都没给。 郑维山还得和敌人顶着。 敌人发疯似的猛攻着。两面的敌人都发疯了,东边的104军,西边的35军。他们也试图让自己变成一把铁钳,把郑维山夹碎。 可惜,他们夹的是一块钢珠。 郑维山有多年与国民党军队较量的经验,他对部属说:“敌人猛攻咱们不怕,只要我们顶住,到天黑他们就无能为力了,非散架不可!”
部队一直顶着坚持到黄昏,敌人那拧紧的“发条”松完了最后一圈,精疲力尽,软塌塌地向东、西两边撤去。[page] 35军仍被包围在新保安!
后来,军委通令表扬了郑维山和他的纵队。“板结”到此溶解。当然有人不悦……
郑维山呢?因为长久的孤寂和痛苦,他得到的狂喜也显得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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