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10日,父亲写就了如下诗句:
三年游击战争,石坑贡献最优。 只为革命需要,甘愿流血抛首。 全仗赤诚群众,使我活动自由。 敌虽进村驻守,省委高枕无忧。 我登高楼议事,敌在村中盲游。 我开群众大会,敌蜷龟壳发愁。 我军经村通过,无需丝毫担忧。 人民功如繁星,恕我未能叙就。 今日有幸尚存,更加怀念战友。 胜利来之不易,先烈永垂不朽。
石屋坑“红军祠”前与乡亲们合影
离开石屋坑,翻过六股尖,我们来到了江西婺源。探访皖浙赣省委旧址前,婺源县委的同志告诉我们:旧址所在的鄣公山村,位于海拔近千米的山坳上。过去没有路,山民上下山起早探黑得一天,现在开了条能走拖拉机的路,很难走汽车。前些日子,有辆上海来的车,下山时滑出路面,滾下五百多米深的山涧,车上几个人骨头都摔散了架。这番话,反倒更激起我们对鄣公山的神往。崇山峻岭固然凶险,可那是父亲的圣地啊!在鄣公山的那些日子,是父亲一辈子最引为自豪的时期,是他领导开辟了这块处于国民党腹地的根据地,是他将皖浙赣省委接到这里落脚扎根,又从这里出发,开展如火如荼的游击战。
我们是乘坐军用越野车上山的。路难行,已有心理准备。但进山后的情景,还是使我倒吸一口冷气!那路就像岩壁上抠出的一道槽,路的上方突兀的山石沉沉欲坠,路的左方是高耸挺立的峭壁,路的右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狭窄的路面崎岖不平,急弯陡坡接踵而至。越野车像个醉汉,时而踉跄冲刺,时而猛刹急停,车里的人前仰后合、晃动不已。我瞄了眼身旁的司机,方向盘上泛着水光,他的掌心一定在大把出汗。拧过一道急弯,迎面驶来一辆农用车,两车相对而停、无法通过。约莫几秒钟后,农用车慢慢移动,向悬崖一侧贴过去,经过两次进退,立在悬崖边缘,车上的老乡示意让我们从靠内侧的路面放心通过。看到这与交通规则相悖的举动,看着孤悬一线的农用车,我肃然起敬:这岂止是在让路,简直就是舍身让命!
鄣公山村现貌
终于,驶过一段豁然开朗的平路,青山环抱、云雾缭绕的鄣公山村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顿时鲜活起来。1935年年关,父亲带着红军独立团的一个连,走到鄣公山正是大年夜,远远看见山村里爆竹阵阵、松明红红。为不惊扰山民们过年,部队就在林子里露宿。天寒地冻,父亲他们燃起篝火取暖、烤地瓜。山民们发现了,跑进林子,热情地拉着父亲和指战员,让到村里去过年。父亲他们再三感谢,把山民们劝了回去。不一会儿,山民们又进了林子,抬着猪羊,提着山货,拎着地瓜酒,还告诉父亲,国民党的大队人马都开到吉安、赣州去了,红军就安安心心在这儿过年吧!父亲每每忆及这段住事,总会感慨不己,有句话常挂在口上:跟群众相处,就得用心换心啊!你为他们想、为他们干,他们就会认你、信你、服你,心窝里装着你。
我们在鄣公山高大的香樟和粗壮的罗汉松下流连,它们一定也曾为父亲挡雨遮阳;我们在湍急的溪流边驻足,这也许正是父亲蹲下身子,掬几捧清泉消渴的地方。溪流两侧,布着棋盘般的一方方水池,每方水池中都簇拥着几十条大鱼,这是各家各户养的冷水鱼。这种高海拔地区特有的鱼种,生长期长,肉质鲜嫩,在城里酒楼,一条便卖数百元。我们议论,这么金贵的鱼养在户外,无人守护,又无防盗监控设施,若放到别处,指不定会咋样呢!
在村口一家小店铺里,妹夫买了一包“金圣”牌香烟,一问价,竟和城里一样,其他物品的价格,也与城里并无二致。这可是在海拔近千米、要走几十里艰险山路的高山上啊!我们问开店的老汉,卖的东西为什么不加点价?老汉说,我干不动重活了,开店是为乡里乡亲图个方便。我们打趣道,我们可是外乡人哦。老汉笑着说,你们更是亲人哦!我看见了,是解放军带你们来的。早先,村里满当当住着红军,跟我们就像一家子。
下山的路上,我的脑海中闪现着一幅幅画面:石屋坑村头采茶的妇女、“流芳亭”中的孩子、红军祠里的野蒜头,还有那位珍藏香烟纸的烈士后人;鄣公山上悬崖边的农用车、林中慰问红军的山民、山野里不设防的鱼池,还有那位没有铜臭味的开店老汉。我的耳边回响着贺敬之的那首《信天游》 “树枝树叶树根根,亲山亲水亲亲人”。这山里人,大山般厚实,溪流般清纯,松明般热忱!我们明白了:“靠党、靠山、靠群众!”
皖浙赣之行,使我们亲身感受到老区人民的可亲、可敬、可爱。他们就象那报春的杜鹃,朴实无华,炽烈似火,用默默的奉献,迎来山花烂漫、春满人间!
“文革”中,有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中唱道:“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现在看来,把“革命群众”比作“鱼”和“瓜”,把“共产党”比作“水”和“秧”,这样的依存关系,实在是搞颠倒了。倒是那首名叫《江山》的歌中唱得对:“老百姓是山,老百姓是海,老百姓是共产党生命的源泉!”
那令人感动令人怀念的年代形成的,亲同手足、密如骨肉的党群关系、军民关系,弥足珍贵。今日传承发扬,必定会多一些人民公仆、少一些贪官污吏。
任何政治力量,违背人民的意愿,失去群众的拥护,必然走向覆灭;任何政治力量,代表人民的利益,依靠群众的支持,必然走向胜利!
真正的共产党人,谨记、切记、牢记啊!
皖浙赣之行,我们带回了一份沉甸甸的特殊物品。这是我们兄弟姐妹分别取自屯溪老街、歙县古城、柯氏宗祠、鄣公山村、石屋坑老屋、开化昌化、衢县姜孟坑、瑶里河畔、岩寺塔旁、泾县云岭,取自父亲战斗足迹所至之处的泥土。我们把它撒放在父亲的墓旁,与先前栽种的杜鹃一起,让父亲在一生眷恋的那方热土、在生死相依的众多战友、在患难与共的老区人民的深情陪伴中长眠。
那满山绽放的红杜鹃哟,我们爱你!
庚寅四月写于北京
注释:
① 我们的父亲 刘毓标(1908年—1997年)。江西省横峰县人,1927年4月参加革命,1928年入团,1930年转入共产党,1934年由地方工作转入红军。建国前,历任县委书记、中心县委书记、皖浙赣省委委员兼组织部长,团政委、旅政委、师政委、军政治部主任;建国后,历任军政委、华东军区装甲兵政委,江苏省民政厅厅长、省政协副主席(省长级待遇)。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获二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② 父亲参加革命前的职业是木匠。 ③ 何英,时任下浙皖特委书记,后叛变投敌,曾带敌人剿山,与皖赣特委领导的部队打过仗。 ④ “王”即王丰庆,时任皖赣特委书记,抗日战争中牺牲;“李”即李步新,时任皖赣特委副书记,建国后曾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熊”即熊刚,时任红军皖浙赣独立团团长,抗日战争初期脱离革命;“江”即江天辉,时任祁(门)浮(梁)婺(源)中心县委书记,建国后曾任江苏省委工业部部长。 ⑤ 邹志诚,时任皖赣特委的警卫排长和侦察排长,建国后曾任南京军区装甲兵副司令员。
作者:刘华苏/文(右)刘华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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