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0月20日,在上海出版的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第3版公布了一则消息《没落的小资产阶级蒋光慈被共产党开除党籍》。整个报道措辞严厉。消息的最后一段写道:
“据熟知蒋光慈的人说:他因出卖小说,每月收入甚丰。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化的。对于工农群众的生活,因未接近,丝毫不了解。他又并没文学天才,手法实很拙劣。政治观念更多不正确,靠了几句俄文,便东抄西袭,装出一个饱学的样子,而实际他所写小说,非常浮泛空洞,无实际意义。其动摇萎缩,决非偶然的事。他虽然仍假名做‘革命群众一份子’,这完全是一种无耻的诡辩解嘲,他已经是成了一个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显然已流入反革命的道路去。”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先行者”和1922年12月初入党的中央第一代党员的蒋光慈就这样被开除了党籍,不禁让人感到错愕和不解。
蒋光慈被开除党籍,是与当时复杂的社会政治背景相关联的。20世纪20年代末,正值中国红色力量上升时期,红色政权和红色武装在革命根据地得到不到巩固和壮大,并且这时党在国统区的组织和群众工作也有相当地发展。在此基础上,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思想抬头。左倾冒险主义者认为“群众只要大干,不要小干”,并认为当时已经具备了在全国“大干”(武装起义)的条件。作为革命文艺团体的“左联”,彼时便将参加政治运动、进行革命斗争作为第一任务。每逢节日、纪念日,都要搞游行示威或飞行集会(散传单、贴标语等),并且还对飞行集会的次数进行检查。这些示威活动,都是让革命者赤手空拳和反动军警的枪棍对峙,每一次集会均有革命群众被捕或牺牲。身为“左联”成员的蒋光慈对此很不“感冒”,甚而是反感。
有一次,左联要开会,但一时又找不到会场。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到蒋光慈家去开。因为蒋光慈房子面积较大,而且白天只有他一人在家。不料当钱杏邨来商量时,却被蒋光慈一口拒绝。蒋光慈说:“一个房子,本来是可以写作的。往往因为开会,一开就开倒了。”当时上海地下党组织遭破坏的事常有发生,蒋光慈的这种顾虑不无道理。蒋光慈性格十分鲜明,毫不隐讳,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他的拒绝,搞得钱杏邨非常尴尬,也为一些同志所不满。
蒋光慈的夫人吴似鸿曾回忆过蒋光慈的一段有关情况:
“夏季的一天,我正在睡午觉,光慈坐在我的旁边看报。杏邨走上楼来通知光慈说‘明天上午八时到南京路上集会,你到时去!’
但光慈回答说:‘我不去,不过是暴露了自己,没意思。’
那个时候,谁要是不去参加飞行集会,就被指责为不革命。当时我也这样认为。所以对光慈说:‘你不革命啦?’但光慈有他的主见,也自有他的道理在。他向我解释:‘现在群众还没有组织起来,武器也没有,条件尚不成熟,而且每一次集会暴动损失很大。我们应首先巩固乡村的苏维埃政权,扩大红色农村,然后以农村包围都市,再夺取城市的政权——我们一些同志从实际斗争中已经悟出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可是,我们的另一些同志,就是不愿走。’”
吴似鸿认为蒋光慈的这番话是正确的,但在当时“左”倾路线的特定背景下,他的这种意见毫无疑问被认为是极端错误的。
蒋光慈依然我行我素。终有一天,他得到通知,要他停止写作,转而去做群众工作。当时左联组织认为“蒋光慈过着小资产阶级的舒适生活,必须到无产阶级大众中去锻炼。”蒋光慈为此很激动地对吴似鸿说:“党组织说我写作不算工作,要我到南京路上去暴动才算工作,其实我的工作就是写作。”
这段时期,蒋光慈经常与左联党团组织成员发生激烈争论。但他面对的是一个组织,党组织要求他抛弃自己的见解,无条件服从组织决议。蒋光慈为此感到痛苦,他不愿意服从他认为是错误的东西,但他知道作为党员又必须服从。
另一方面,蒋光慈的中篇小说《丽莎的哀怨》自出版以来,在“左翼”作家内部却出现了两种声音。少数人,如冯宪章、钱杏邨等对小说都持积极评价;可更多数的人,如华汉、马宁等,则囿于政治、阶级等因素,以“激起读者对于俄国贵族的没落的同情,只能挑拨起读者由此同情而生的对于‘十月革命’的愤慨,就退一步来说吧:即使读者不发生愤慨,也要产生人类因阶级斗争所带来的灾害的可怕之虚无主义的信念”为由,对该作品进行了批评。加之,当时革命群众中所流行的“从事文学活动不是革命工作”的错误认识,也给蒋光慈精神上造成了巨大压力。
“他觉得自己以全部生命献给革命,自己的创作几乎遭到当局全部查禁,而同志还是如此地不理解。他感到了深刻的悲哀。他的生活状态,完全地陷于了孤独的境地,形成了他的内心的无限的苦闷。”在经过一番痛苦地抉择后,他最终选择了退党。他以为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蒋光慈很快将退党书写好,并交给钱杏邨,请他转交给党组织。但钱杏邨认为他太冲动,便婉言相劝,并将他的退党书压在身边。但蒋光慈去意坚决,他认为“一天不退党,就觉得跟着错误路线多一天,不如早日退党,像鲁迅那样,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于是,他再三催促钱杏邨把退党书交上去。钱杏邨无奈,只好按照他的意愿将他的退党书交给了党组织。
本来根据党章规定,是允许党员退党的,并且当时也有退党的先例,如陈望道就是退党的。但在当时特殊的背景下,执行“立三路线”的左联对蒋光慈的这种做法是不能接受的。根据思维惯性,蒋光慈此举无疑是对党组织提出挑战,于是只有一种选择,即将其开除出党。因而便有了上文所提到的1930年10月20日刊登在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第3版上的那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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