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知道小马灯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但更懂得它的重要作用。因为,行军中只要小马灯亮着,就说明没有情况。如果让把灯灭掉,就说明有情况,行军停止,就地不动,不能有任何动静。如果没发现什么异常,也要等一会儿才能把灯再点起来。父亲说:“行起军来,小马灯就是传令兵,一点不得马虎。”所以,父亲常说:“不要看老杨管的是马和灯,实际他管着咱们的行动呢!”老杨每每听到父亲这么说,他总是用他那粗手摸着他那没有胡子的下巴,憨憨地笑着。
因为老杨对我们的亲昵,使得有的时候,我们对他有点没大没小,甚至故意招他着急生气。而老人家呢,尽是什么都可以由着我们,但就是不准随便乱摸乱动那盏小马灯。其实我们懂得爷爷的心思,知道小马灯的重要分量。因为从行军开始,母亲就一直对我和弟弟千叮咛万嘱咐:小马灯要是坏了,我们大家都得掉队。完不成转移任务怎么办?你们谁有这么大的胆!
你千万不可小看这盏小小的马灯。它无论对这支特殊的队伍,还是对完成转移任务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啊!杨爷爷,一个军龄很短但年龄很大的老新兵,能在做好马夫工作的同时,又做了个好灯官。他怎能不得到父亲、母亲和全队叔叔们的信任和尊重呢!
谁都知道父亲的枣红马,这是匹只有3岁口的小马。这马小可性子烈得很。刚开始,就是老杨和父亲都很难近马身。可是老杨真行,不知他用什么办法,很快就把这匹烈马调教得既温顺又通人性,就连大弟弟、二弟都敢逗它。尤其是二弟弟,当时也就一岁半,路还走得不太稳。他只要看见老杨在给马梳理的时候,就敢一扭一扭地走过去,用两只小手抓住马嚼子,等马把头抬起来。这时弟弟那两只离地的小脚就会踢来踢去,开心得很。而这时的小马也就一动不动,任弟弟去嬉笑开心快乐。大弟弟可淘气,他敢揪马尾,也敢用小树棍打马屁股,这时的小马,也依然不怒不动。而老杨则一边笑,一边说:“这马是咱家的娃,它知道谁在跟它耍呢!”
老杨喂马和照看马精心得很。小马也真是让人喜欢。它全身的红色可纯了,往哪里一站都有一种威严。父亲爱它,是因为它懂事,执行任务从来没发过脾气。就是渴了、饿了、累了,只是用鼻子出着粗气,也从不使性子,也从不尥蹶子,没摔过人,更没误过事。这么好的马,怎能让老杨不用心呢!
我记得,从陕北到山西,一路不光是个行军,还要防敌人追堵,还要过封锁线。每当这时,枣红马从来没惊过,不管父亲是在马上还是在马下,它都是那么沉着镇定。这给了父亲许多鼓励。父亲说:“牲口都能遇事不乱,更何况人呢!”但是,每当遇到意外,父亲和老杨就会把马保护起来。只要一宿营,老杨就丢下一切去照顾马。让它在空旷的地方打滚打个够,然后给它梳理,只见老杨修剪的整齐的红鬃齐着马眉,可美了。老杨在做完这些,就给它喂水,然后喂料。他决不一次让小马喝得太足、吃得太饱,宁可自己受累,也喂小马好几次。马站着或躺下的时候,老杨决不像别的马夫,把缰绳拴在碾子上或其他什么地方,他是把缰绳拉在自己手里或拴在自己腰上。他说,这样做他心里会踏实些,不怕有紧急情况发生。
这么好的马,却在千里行军之中病了,这可急坏了父亲和老杨。就是我们生病,父亲都没这么急过。现在我知道了父亲所以着急,是因为以后还有好多路程需要马来完成。当然,也是因为父亲太爱这匹通人性的枣红马了。而老杨在千里行军中,已和小马之间,建立起一种超乎人与牲口之间的感情。所以小马病了,父亲和老杨自然比谁都心疼。
等快到河北的时候,小马已经病得快不能走路了,这时的父亲和老杨已不单是着急、心疼,而是担心小马会随时离他们而去。所以,在发现小马生病以后,不管道路多么难走,父亲都是咬紧牙关拄拐步行。而老杨,则是一刻不离小马。而且只要一张嘴说话,那眼泪就先流下来。全队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小马的病情好转。
大家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小马没有一点好转。只见它躺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眼睛虽还睁着,眼珠似乎已经不会转了,只见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挂在马脸上。老杨把马嚼子给解下来,小马的嘴边都是白沫子,上下唇一动不动。老杨几乎哭出声来。只有他守在小马旁边。父亲实在不忍再看,就躲到一边去了。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在宿营的房东的屋里难受。
小马就这样一直熬到第二天中午,突然惊一下,伸开四腿乱蹬,还没等老杨明白过来,就一下咽气了。老杨忙用老手捂住小马的双眼,能看到小马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老乡看小马死了,几个人围上来要动马,说:“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就把马扔在井里吧!”老杨老泪纵横地扑在马身上,伸开两只胳膊护着,一个劲地说着:“不忙,不忙,不忙。”父亲和同行的人都来了。大家看着老杨这状况也难过极了。父亲强忍难过说:“老杨,赶快收拾一下,今天还得赶路哩!”老杨停止哭声跑回屋里,打开他背的大包,拿出几个红穗穗和一副马掌,又把马嚼子、马鞭子都弄在一起,请几个老乡帮助抬马。老乡看着老杨说:“老汉,好你了。心里难受不用抬了。”老杨一听这话,眼泪又留下来。他自言:“马娃,没办法,就把你丢在枯井里了吧。我老汉要是活着,一准准再回来看你。马娃,到时你可还认得下我老汉。”老杨含混不清的话,和他满脸的老泪,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在场人的心里。
就这样,小马连同它用过的东西都下井了。因为是枯井,没有井盖。有老乡就帮助找了个坏碾盘盖在上面。大家都以为这样就可以走了,可老杨还在井边站着不动。他突然对父亲说:“炳文,小马没了,我不能再跟着走了。把我留在这里吧!人都走了小马咋办?”父亲一听急了:“那怎么行?!小马死了我们再想办法,总不能把你丢下!将来你到哪里去找我们?你是组织派来的,你是八路军战士,不能随便就留在地方。老杨,还是要听从组织的安排,跟着我们继续走,留在这里是万万使不得的。”以后任凭父亲怎么说,任凭母亲苦苦求情,任凭其他人相劝,老杨就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时间不留情,再不出发就又快宿营了。父亲当机立断,他让人找来村农会负责人,请他们把老杨安顿一下关照起来。说老杨是功臣,是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以后要回来接他。又特别说老杨是受大苦的农民等等。就这样,老杨留在了山西,他的心终于和小红马在一起了。而父母亲,却从此失去了他们视为亲人的马夫老杨。以后,虽然组织上又给父母配备过彪悍可人的马和骡子,但始终不能减轻他们对老杨和枣红马的怀念。
1948年,组建了晋冀鲁豫炮兵旅。父亲任炮兵旅任供给处长,整日与拉炮和辎重的骡马打交道,在训练驭手和马号人员时,他总是讲起红军马夫老杨爱马、懂马的故事。每当此时,父亲总是充满深情地告诉大家,老杨是个穷苦的背盐工,家里买不起牲口,也没有摸过牲口。他60多岁参加红军赶上长征,在紧张的行军中,他拉着牲口爬雪山过草地。在延安保卫战中,他牺牲在转移路上。就这么样的一个没有文化的穷苦老同志,竟然摸索出一套喂牲口、保养牲口和使用牲口的好经验。老杨对牲口特别有感情。行起军来,他会时时用手在牲口身上摸来摸去,还会用脸去贴着牲口的脸。他说这是因为怕牲口出汗受风作病。到宿营地把牲口背上东西一卸,先让它们在地上打滚撒欢,然后再喂料喂水。老杨说这样做,牲口能休息得好,吃得好,消除疲劳快,能保证牲口执行第二天的工作任务……
老杨离去了,父母亲的工作也几经变化,但老杨留下的点点滴滴,始终成为他们的不尽思念。父亲说,老杨是个好马夫,更是个好战士!母亲说,老杨是马夫,更是孩子们的好爷爷,是家里的一个好老人。
然而,当父亲所在炮兵部队在山西境内连续作战,先后解放临汾、晋中和太原期间,曾多次派人去寻找过老杨,但都无果而返。50年代初,部队驻军石家庄,父亲又请求领导派人去当地寻找过,但依然无果。直到“文革”动乱中,父亲,被当作特务内查外调迫害致死。这不但使得寻找老杨成为他终生的遗憾、而且成为他终生的愧疚。
父母是怀着对老人、对亲人的深情,以及和父亲对老杨一样的心情从昨天走到今天;我和两个弟弟,是在回忆、感动和思念中长大成人并慢慢变老。但是,杨爷爷是我们和我们家人心中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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