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觅英雄,先到艰难处。769团这支具有红军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至今还在人民解放军的战斗序列中。掩护总部突围,是父亲的一座丰碑。多少年过去了,每忆此役,父亲总是热泪盈眶:“为掩护总部,全团几乎全部打光——值!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是幸存者。”
大政委和小政委
1943年一天,129师师部忽然通知385旅769团首长去师部,团长郑国仲、政委漆远渥快马加鞭一路赶到。一进窑洞,129师政委邓小平,立刻走过来,也不握手,竖起右手食指劈头严肃地说:“769团打仗算第一,违反纪律也不算第二。”父亲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邓政委批评的是前两天有的战士行军踏坏老百姓的庄稼不赔偿,有的干部拿老乡的黄瓜不付钱的事,这些事团里已经处理过了。冲口就说:“邓政委,769团打仗不算第一,也不能说违反纪律不算第二。”邓见父亲不服,立刻火了,高声说:“问题发生在下面,根子却在上边,就在你们身上,就在你漆远渥身上。不要以为能打几个仗就可以老子天下第一,为所欲为。破坏群众纪律,就是我军政治危机的开始!你这个漆远渥骄傲自满,刚愎自用,不爱学习,不研究新情况新问题,不抓新动向,不善于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目不明耳不聪,政治上不敏感,这样下去不仅会带坏部队的作风,也会影响你的发展。指挥员决定部队的命运,我就是抓住指挥员不放。”父亲回忆说:“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对部队很有感情,很有荣誉感,上级怎么批评我本人都可以,但一提我的部队就接受不了。”父亲低着头,用脚踢着地。邓政委见状又凌厉地加上一句:“你这个政治委员缺少政治。”父亲涨红了脸还要争辩什么,只见刘伯承师长,用热毛巾敷着仅存的左眼从里屋走出来说:“远渥呀,小政委敢顶大政委呀,还有这样的道理啊?!这怎么行呐?年轻人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来,到我这儿来。”父亲心头一热:师长那神态、那口气、那目光;“象老妈妈一样”。
父亲说:“残酷的战争年代,首长们治军极严。上级越是‘骂’得声严厉色,‘骂’得一针见血,‘骂’得你恨不得当场就‘跳井’;上级就越是在真心爱护你,严格要求你,恨铁不成钢。往往是当面骂你的娘,背后升你的职。我们这些人就是在炮声和‘骂声’中成熟、成长锤炼起来的。严是爱,松是害。如法炮制,我们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下级。上下级亲密无间,水晶一样。才带出了钢铁般的队伍。
我这一生跟徐帅学英勇,跟刘帅学战术,跟邓政委学政治。能有这样几位严师教诲,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刻骨铭心,使我终生受益。”
石家庄•西柏坡•党中央
1948年,东北敌军危若垒卵,蒋介石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沈阳、北平之间飞来飞去。他压傅作义出兵增援锦州,10月下旬傅却搞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军事行动——偷袭石家庄。
对于这个行动,傅作义极为保密,没有使用电台,只用文件传递命令。但还是被识破了:在傅作义司令部里有一个刻蜡板的人(我地下无名英雄—甘霖),凡是不发电报的文件均由他刻印下发。这天,他突然接到一份文件,上面写的是:“以国军94军和新编骑兵第4师,配属汽车500辆,装载大量炸药,其后是骑兵第12旅,暂编第32师,总共两个军的兵力为先头部队,由涿县等地往保定南下,偷袭石家庄。”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他刻完这份命令,便搭车到徐水,从徐水县政府给晋察冀军区挂电话。军区司令部在平山县孙庄。聂荣臻司令员、薄一波政委都在司令部,听到报告,他们全都感到情况严重,不远处就是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敌人的阴谋严重地威胁着党中央的安全,眼看敌人大部队乘汽车而来,而自身却无兵可调,三兵团远在绥远,二兵团远在平绥线一带,远水难解近渴。敌人的行动很快,25日起先头部队已经涿县南下。聂荣臻立即将这个紧急情报报告给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共同确定了以下几项应急措施:
调冀中七纵队统一指挥地方军和民兵迅速沿平汉路两侧布防,力争把敌人挡在唐河以北,如果敌越过河,我则无险可守。 调一名能打大仗、恶仗、硬仗;作战决心大、善动脑、有大智大勇的将领来七纵主持前指工作。
发动民兵和地方部队破路、敷设地雷、设置路障、以配合部队阻击,使敌人的摩托化部队不能快速行动。
组织游击队配合部队专打敌人的骑兵。
调距离最近的二兵团三纵队由平绥线兼程南下。
请石家庄军政大学校长叶剑英同志组织武装军校学员开到滹沱河桥头担任守备。
聂司令员还做了最坏的准备:万一主力赶不到,就在正定附近蓄水,抬高滹沱河水位,阻滞敌人前进。
10月25日,时任冀中军区副政委的父亲接到晋察冀军区的紧急电令:“即去军区,受领紧急任务,十万火急。” 在一所小院,一间简易的平房里,父亲见到了聂司令员。小小的平房里一片静谧。砖地上,放着一个帆布躺椅,旁边是个小方凳,笔墨纸砚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几箱书,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丝毫没有大战将即,情况紧迫的气氛。聂司令员边沉稳地递给父亲敌偷袭石家庄的情报,边说:“情况相当紧急,非常严重。目前唯一可调用的部队只有冀中第七纵队。军区决定:你去七纵,任副政委兼前指书记,组织指挥此战役。你是临危受命,事关中央安危,只准打好,不准打坏。你要把敌挡在唐河以北,不准敌一兵一卒过河;不准敌越河向石家庄前进一步;不准敌对西柏坡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我已严令三纵火速南下增援,他们到达前,你纵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顶住、扭住、缠住敌人。为聚歼来犯之敌争取时间。现在是唱‘空城计’,你要把它唱得有声有色。明白不明白?”父亲肃然接受了命令。
责任重大,千头万绪从哪里下手?父亲说“我军作战从来是打政治仗,要充分发挥我军政治工作的威力。只要让指战员明白了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就什么人间奇迹也会创造出来。前指应明确提出:‘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鲜明战斗口号,让它深入人心、振奋军心、统一全纵的意志。各级指挥员要深入一线,深入班排,要像火把一样点燃每个战士心中的火焰,要告诉战士们:冀中大平原辽阔无边,却没有七纵的一步退路。我们的后面就是西柏坡,就是党中央,就是毛主席。七纵只有2万人,面对敌人共4个军2个骑兵师(旅)10万之众。七纵只有小米加步枪,面对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加飞机坦克大炮。七纵阵前只有一条唐河,但七纵后面有千百万老百姓。这点敌人不够我们打嘛。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七纵要在气势上压倒敌人。一个战士要顶几个战士,一个纵队要顶几个纵队。七纵必胜,蒋军必败。”政治出战斗力。战士们的斗志如火山爆发般被激发出来。眼睛都瞪红了,吼出:“与阵地共存亡,决不让敌人越唐河一步。”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七纵司令员孙毅、政委林铁、副司令员周彪紧急动员冀中全区军民进入临战状态。以唐河为中心进行周密部署:以19旅为核心构成第一道防御阵地;以20旅为核心构成第二道防御阵地;以地方部队两个团为核心构成第三道防御阵地;纵队掌握21旅为总预备队,时刻注意西柏坡方向。10月28日凌晨,敌94军4个师及坦克队、工兵爆破队共4万多人,由保定南下,向石家庄方向发起进攻,同时以骑4师、骑12旅等部绕道偷袭西柏坡。保定距石家庄130多公里,敌人企图依仗其机械化装备长驱直入。刚出保定,就遭到我冀中军民庄庄阻击、节节抵抗。29日敌人在飞机大炮、坦克的配合下疯狂进攻我第一线,气焰嚣张,企图全力一举突破。19旅在十多公里的战线上,同敌人激战,在数倍于我的强敌面前毫不畏惧,英勇顽强,以反冲锋反突击手段反复冲杀,杀伤敌千余人,并击落敌机一架。20旅两个团,在民兵配合下,放排枪,集中火力打敌骑兵马匹,回民支队伏击敌骑4师一部400个骑兵,痛击偷袭西柏坡之敌。敌骑兵仓惶缩回保定。30日是阻击战最激烈的一天。敌在铁路两侧使用三个师,以坦克为先导,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我发起集团式轮番进攻,另一个师在右翼迂回。我前指命令投入总预备队。在一个村落的枯井旁,我军一个连队放下刚端起的饭碗,与来袭的敌一个营展开了白刃格斗。在这口小井旁,敌人就陈尸200多具。战士们以一当十,刺刀见红,杀声震天,令敌胆寒。父亲说:“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咬紧牙关,现在是和敌人比意志、比决心、比勇气的时候。胜负系于一念之差。”父亲以前指名义号召全纵:“狭路相逢勇者胜,坚持最后一分钟!”极大地鼓舞了部队。部队以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高昂的士气进行神圣战争。部队协同作战好,技、战术运用好。以阵地为依托,各部队分两个梯队和预备队在战斗中交替使用,同敌人反复血战。30日夜,二兵团三纵用三天三夜强行军两百多公里,先敌穿插到敌侧翼后定县地区,对敌构成极大威胁。军委又增调二兵团主力四纵南进,准备与三纵、七纵南北合击,打一个大歼灭战。傅作义得知我主力已到,害怕被歼,遂令敌慌忙向保定撤退,南犯计划草草收兵。
毛主席用他那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笔,替新华社写就《评蒋傅匪军梦想偷袭石家庄》的电讯,辛辣地嘲讽道:“蒋傅策划的这次突袭阴谋,非但无补于挽救其垂危的战局,相反使傅作义集团本来已经枯竭的兵源、财源,又丧失官兵两千七百余,战马二百四十匹,汽车九十余辆,以及其他大宗的作战物资。尤其不妙的是,本已离散了的军心,更加涣散。” “整个蒋介石的北方战场,整个傅作义系统,大概只有几个月就要完蛋了,他们却还在做石家庄的美梦。”
父亲充分发挥了我军特有的政治优势,领导冀中军民彻底粉碎了蒋傅偷袭石家庄,偷袭西柏坡的黄粱迷梦。胜利完成了阻敌南犯,保卫华北首脑机关;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重大任务。
父亲说:“作为战役指挥员,一定要有战略观点。你所指挥的战役、战斗,这个局部一定要服从战略全局。在上级总的一盘棋意图下坚决行动,你进行的战役、战斗,就具有了战略意义。作为军人,关键时刻能得到上级的信任是幸福;能参加这场战役是幸运。”
“开闸,放虎”
1953年“三反五反”运动,抓经济犯“老虎”,也波及到华北空军部队。运动热度一浪高过一浪,当下面要再抓一批“老虎”的报告,放在时任华北空军政委的父亲案前时,父亲深思良久,蓦地站起来,把报告往桌上一摔,对秘书说:“走,带我去见见几只最大的‘老虎’。”又派了几个工作组分别去几个‘重灾区’解剖麻雀。这一切调查做完了,父亲胸有成竹,拿起电话,直接要空军刘亚楼司令员:“刘司令,我有重要事情要当面向你报告,包括你答复我的时间一共只要五分钟。”第二天,在刘亚楼司令员办公室见到父亲的,还有空军政委吴法宪。父亲开门见山:“运动搞得扩大化了。华北空军一共立案xxx名,关押xx名,其中师团干部x名,飞行干部x名,甚至涉及军级干部x名。我调查过了,真正有问题需要进一步审查的不过x名,其他都只不过是一般性问题。这样的问题,你我身上都有。如果这样也算‘老虎’的话,刘司令,不客气的说,首先该抓的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更大的‘老虎’。为什么运动一来就非要把军营搞得鸡飞狗跳,老婆孩子眼泪汪汪,人心惶惶不可?!下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有多少颗心在焦急地盼着我们的政策。局面如不立即扭转,任其发展下去,就会影响军心,影响训练,影响作战。为什么‘关虎’时那样大刀阔斧,迫不及待;‘放虎’时却如此小心谨慎,迟疑不决?!要颠倒过来!如果说关虎时我们左,放虎时我们就不要右。现在要拿出一股子劲全力纠偏。”刘司令员来回走动着听取汇报,骤然停步,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眼睛一亮,厉声问道:“你的意见?!”父亲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四个字; 开闸,放虎。”刘司令兴奋地说:“漆政委,你亲自去处理这件事。这种情况空军较普遍,你写个报告给我,做为典型我批转全空军。”话音刚落,吴法宪马上说:“漆政委,你可帮助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谁敢在这个时候顶风而上,摸这个老虎屁股呀?我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只有你漆政委呀……”父亲一出办公室,立刻对秘书说:“你坐我的车,一分钟也不准耽误,马上去‘三反五反’办公室,传达刘司令员的命令和我的指示;除x名继续要审查的人员外,其它一律解除关押和审查。这些‘老虎’都要在晚上五点钟前放回家,我要一个一个检查,也让人家吃一顿团圆饭嘛。”
无影山上
1969年林彪的“第一个号令”,把父亲从居住了20年的北京四合院扫地出门,赶到了济南北郊空军无影山干休所,大隐于市。
在那“大革文化命”的荒唐年代,父亲没有讲过一句假话;没有写过一份假材料;没有出卖过一位同志。他举杖怒斥“造反”的丑类:“说我是‘三反’,我就是‘三反’。我是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官僚资本主义。我造旧社会反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父亲被罢了官。父亲散步时常自语:“我现在是无职无权又无影了。”身居陋室,心忧天下。在他那宽阔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火热、博大的仁爱之心。
一天,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到无影山看望那里的老干部,看到父亲立刻说:“来来来,老漆坐到我身边。”父亲问:“杨司令,什么叫做走后门?”杨答:“走后门嘛,无非是一些老同志把子女送进部队,锻炼一下也好嘛。”“杨司令,那你这个后门可要给我留一条小缝缝。”杨司令一摆手,宽厚地笑笑,对随行的军区部门负责人说:“漆政委有什么事,你们帮他办就是。”于是,天南海北被打倒、被审查、被下放、被劳改、被关押的老战友、老部下、老朋友的子女,甚至原来并不熟悉,走投无路,自报家门找上门来的孩子们,川流不息地来找他们的漆伯伯。父亲家简直成了招待所、武装部、转运站。安排食宿—填表—联系部队—送走。父亲说:“这叫扶上马,送一程。马不停蹄,一条龙服务。”从早忙到晚,乐此不疲。几个月后,军区干部部长悄悄地问:“漆政委,你送的兵快够编一个连了,还有没有?”父亲说:“这些都是后代哟,不要怕麻烦。为了公道,为了被侮辱的和被迫害的……”“他们能赶能害,我们会救会爱。大爱无声,要多做少说、先做后说、只做不说。”甚至连落难的少奇同志的子女因和孩子们关系甚好,父亲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常常给予温暖和关照。“少奇,中央管;他的孩子无辜无罪,我看见了要问要管。”
父亲说:“危难见人心,患难见真心;多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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