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曾几何时,正是这个原先对父亲推崇备至的康生,却欲置父亲于死地。八届十二中全会时,他恶毒诬蔑说一九五九年父亲要搞政变,并带头对父亲大肆围攻。父亲忍无可忍,最后上书毛主席,驳斥了康生的无耻谰言,激愤地表示:你们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不就是想打倒我陈毅嘛……。信递上去,围攻暂时停止了,但后来又背上“二月逆流黑干将”和“老右”的罪名,郁郁终生。“朝真暮伪何人辨”,父亲以生命为代价向我揭示了做人的真谛。像父亲那样竭诚待人,有时也许会吃亏,但终将被世人所称颂。而恩将仇报者,落井下石的奸佞小人虽能讨得一时便宜,却最终为人民所不齿。
对个人权位,父亲一向是看得淡的。文化革命之前二三年,父亲曾萌发过退休的念头。有一次从非洲访问回来,父亲感叹地对我说:“那些国家的外长比你大不了几岁!我这个老头子同他们打交道真有点吃不消。你可要珍惜大好时光呀!”后来我又亲耳听他对母亲说:“我真想退休!想趁有生之年办三件事:一是编诗集,二是出文集,三是写回忆录。”母亲劝他:“现在就退下来算了。”父亲摇摇头答道:“我向总理提过,总理说现在不行,等二三年以后再说。”然而,他等来的却是文化大革命,他的梦想被无情地粉碎了。
文革开始时,父亲就有一种危机感。最初,他并不反对搞文化大革命,主观上一直是想跟上毛主席的。一九六六年六月上旬的一天,他对我说:“这一次文化革命来势很猛,你应该积极地参加。但一定要按党中央的政策办事。年轻人头脑容易发热,容易犯错误,上坏人的当。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管不了你,也不能为你的行动负责。外交部的事你不要管,别人找你,你就说不知道。总之,我们不要互相影响,互相牵连。”我知道父亲第一次不再把我看成是一个孩子了。从那时起,我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就有了思想准备。不久,我搬到学校去住,只是在周末回家看看。我和父亲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在家极少讨论运动的情况,我对文革的想法和在文革中的遭遇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反正父子见了面,就知道彼此还好,没出大事。至于今后如何,也不去多想,“朝不虑夕”嘛!
一九六七年一月第一个周末,我刚回到家里,母亲就对我说:“你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现在情况复杂得很!”我说:“我在下厂劳动,没有乱跑呀!”父亲突然发火了,但并不是冲着我:“你看到满街打倒陶铸的大字报了?!陶铸是新选出来的中央常委,党的第四号人物,昨天还在一起开会,今天就被打倒了。我是政治局委员,却一无所知。这是建党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有一小撮坏人在捣乱,他们要搞垮我们的党。”看着父亲激愤的表情,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一个月,情况似乎好了一点,父亲的心境稍稍开朗一点。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父亲的脸上又显露出近一年来少见的笑容。他对母亲说:“谭老板(谭震林叔叔)硬是有办法,他居然写信给主席骂了那个夫人,主席就批准他不用做检讨了。”我听了也很高兴,似乎局势要好转了。可是,我们都太天真了。又过了三周,街上出现了“打倒二月逆流”的大字报,父亲的名字倒过来贴在街上,还打上了红叉。当周末我又回家时,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父亲黯然地对我说:“这次我犯了大错误,能不能过关就看毛主席的态度了。我不是三反分子,我要认真地检讨错误,我希望能改正错误,但事情并不完全取决于我。今后你要靠自己了,要准备有一天人家不让你进中南海,不让你进这个家。如果真是那样,不要管我们,不要为我们担心,自己去闯。”母亲含着泪塞给我一个存折。我手里拿着存折,心里知道情况已经岌岌可危了。
但是,父亲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仍然为国家的前途忧心如焚。一九六七年初夏的一天,父亲晚饭吃得很少,一直愁眉不展。母亲关切地问:“不舒服了吗?”父亲缓缓地摇摇头,心情沉重地说:“外交部没有人管,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母亲说:“那你应该向主席报告呀!”父亲脸上浮出苦笑:“找主席?!现在恐怕不好见了。”母亲说:“那么找康生,他是分管外交的。”父亲的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目光说:“找他?!就是他们在那里煽动,找他有什么用处。看来只好找总理,可是他的压力也大……”我在一旁久久地端详着父亲。这还是那个豪爽乐观、笑声朗朗的父亲吗?文化大革命才一年,他的两鬓全白了,步履蹒跚,脸上经常带着倦容和怒意。我突然辛酸地感到,父亲显著地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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