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 1950年4月11日
去年4月11日早上8时,妈妈和疾病作了最后的斗争而离开了人世。妈妈逝世后这一年,解放大军渡过了长江,解放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中国革命已基本上获得全国范围的胜利,伟大的新中国在世界上站立起来了。妈妈如果能看到这伟大的胜利,该不知怎样兴奋快乐。
妈妈一生刚强不屈地和黑暗势力作了斗争。1927年大革命失败,父亲带着我们从广州到上海,当轮船刚一抵岸的时候,父亲就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了。我记得在一个晚上,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找到上海警备司令部探听父亲的信息,守门的卫兵凶恶地盘问母亲后,就把母亲手中抱的5个月的小妹妹的衣服解开检查,小妹妹吓得大声啼哭,在如狼似虎的人群中,母亲的脸色显得格外惨白。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胸中就已燃烧起对敌人的仇恨。检查后,我们等了许久,才见一个人出来说,父亲已被解到南京去了。母亲在绝望中抬头四顾,看见楼上有一个窗户里灰暗的灯光中显出一个人影;母亲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着父亲的名子,卫兵一边叱骂,一边用枪托推打着母亲。我们啼哭着,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服。从那天起,母亲一人就艰苦地担负起全部生活的重担。
父亲在一个深夜被反动派在上海龙华枪杀了。父亲就义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父亲临终的呼喊,成了母亲一生斗争的方向和力量。
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下,母亲被迫把小妹妹送给了人家之后,就一面教书,一面抚养我们。我们并到处流浪,寡妇孤儿,走过了四川、安徽、江苏、湖北、河南、河北等地,历尽多少艰难辛苦,到后来,这个患难家庭终于分散了。
抗战后,我们相继到了延安,正如妈妈所说的:“没有家庭的人从此就有了革命的大家庭。”这是母亲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我和母亲在抗大和马列学院曾两度同学,母亲虽老,学习和劳动都是青年人的模范。她常在昏暗的油灯下学习到深夜。她像年青人一样活泼健谈,有她参加的讨论会,大家都感到特别兴奋。大家都热情地称呼她为“妈妈同志”。
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母亲积极参加生产,有时也和青年同志一起去背柴。父亲的朋友来信说:“郊行三十里,母女同背柴归,固是佳话,亦足使人感兴奋。但是还是要劝劝你的母亲,少作为佳,因为损害了健康反误大事。”但是妈妈却回答说:“劳动是我的习惯,我是从小就劳动惯了的。”
她离开中国的7年中,妈妈大部分时间在延安边区政府工作。工作之余,她自己种了许多白菜、南瓜、西红柿交给公家。妈妈也曾在重庆办事处作管理图书馆的工作,她一点不嫌工作烦琐,整日辛辛苦苦地整理图书。有些青年同志看书后拉得很乱,妈妈耐心地整理着,并诚恳地告诫他们。后来大家都不好意思乱拉了。他们互相说:“这是妈妈同志整理好的,我们要小心,不要再弄乱了”。妈妈离世前几个月,住在中央组织部。她在病中还组织工作人员进行学习。在深夜里,她点着一盏油灯给勤务人员改笔记,她熟悉每个勤务同志的历史与性格,她为每一个同志的任何一点进步而快乐,妈妈从不计较工作岗位是什么,上级给她的任务她都以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只要是为党工作,她就感到莫大的幸福。她在工作中认真负责达到忘我的程度。我永不忘记她是怎样把大家的利益当作自己的利益,从来没有私人打算,我每想起母亲,我不禁要向我亲爱的母亲保证:我将照着你的榜样去努力,不辱没我的母亲。
妈妈在一些土造麻纸订的小本上和包过东西的旧纸上,写下各种学习笔记和诗。妈妈常常把包过东西的旧纸收藏起来,然后又密层层地写上笔记。这说明了在战争的岁月中,有多少个深夜,她戴着老花眼镜,在摇曳的灯光下努力地学习着。
胡宗南匪军占领延安后,妈妈随老人队向河东疏散。妈妈骑在小毛驴上,看赶毛驴的老乡辛苦疲劳,就顺口编些诗歌念给他们听。老乡们高兴极了,忘记了行路的疲劳。在妈妈后面跟了一大群老乡,笑着请求说:“老妈妈,再念一首吧!”妈妈就是这样,她无论在行路和娱乐时,总不忘记对群众的宣传教育工作。在山西崔家坪时,勤务人员开晚会,要求妈妈念诗,妈妈就编作些通俗易懂的,有宣传教育意义的短诗,念给大家听。勤杂员们都很爱听妈妈的诗,有时他们就背诵着。下面就是其中的一首:
“胡宗南,王八旦,调了大兵打延安。
六十里长四十里宽,背着包袱爬大山。
游行示威到延安,到了延安没法办。
婆姨娃娃都疏散,青年小伙子上了山。
进了延安好几天,不许记者来参观。
空空窑洞无门板,城里找不到鸡和犬。
毛主席,真会算,丢下空城让他占。
没有吃,没有穿,美国枪炮也枉然。
安塞、蟠龙、青化砭,连战皆北胡匪叫苦连天。
八路军,没外援,全靠你们这些王八旦。
又送枪,又送弹,又送衣服又送面。
……………”
妈妈自己愈到老年愈是努力工作和学习,也愈是思念着儿女的革命工作。妈妈在哥哥到东北后,接着又送弟弟上了前线,这时妈妈写道:
“送儿上前线,气壮情亦伧。
五龄父罹难,家贫缺衣粮。
十四入行伍,母心常凄伤。 烽火遍华夏,音信两渺茫。
昔别儿尚幼,犹着童子装;
今日儿归来,长成父模样。
相见泪沾襟,往事安能忘?
父志儿能继,辞母上前方。”
弟弟在东北牺牲了。这消息一直瞒着妈妈,但是慈母的心是最敏感的,她似乎已经知道这件事,但她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她热爱人民和热望革命事业成功,所以她更鼓励着自己的儿子去英勇斗争。她在一首题为“午夜”的诗中这样写道:
“现在已是黎明时分,
正经历着残酷的斗争!
多少英勇青年,
前仆后继壮烈牺牲!
我认识的朋友中,
有的已成了烈士的母亲;
我也可能是其中一人!
真理正义止住了母亲们疼痛的心,
我们更奋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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