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满林霜、俯潇湘”的时节,踏着几分料峭冬寒,记者来到衡阳,寻访在这里住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舟车辗转,在湘江畔的一个院子,找到他的住所。来时,恰逢搬家,显眼的是,一捆捆旧得泛黄的图书,从外露的书脊看,大多是马列主义文集和军事书籍,还有一把几近散架的藤椅,磨得黑亮还有破洞。
坐这把藤椅的老人已去世,并有近十个年头。这位老人是葛振林,“狼牙山五壮士”中的副班长,“副班长葛振林打一枪就大吼一声,好像细小的枪口喷不完他的满腔怒火……五位壮士屹立在狼牙山顶峰,眺望着群众和主力部队远去的方向。他们回头望望还在向上爬的敌人,班长马宝玉激动地说:‘同志们,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说罢,他把那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枪砸碎了,然后走到悬崖边上,像每次发冲锋一样,第一个纵身跳下深谷。战士们也相继从悬崖跳下去……”这段文字出自小学课文《狼牙山五壮士》,狼牙山五壮士家喻户晓,他们投崖前坚毅的目光望向远方,这个形象定格在雕塑上,成为伟大革命史不可抹掉的一个记忆。但鲜有人知道,副班长葛振林幸存下来,后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比班长他们多活了60年”,2005年,他在湖南衡阳辞世。
这里是衡阳军分区的干休所大院,院里的砖瓦房新旧不一,葛家的房子最老,建成于上世纪70年代,干休所要修缮这栋老房子,葛家老大葛长生、老二葛宪松、老四葛拥进都赶过来,把父母的东西收拾妥当。房前有个院落,老人曾在这里种半畦菜、半畦花,养过鸡和鸭。记者就在这个院落里采访了葛振林的长子葛长生。
父亲从不以英雄自居
狼牙山在河北易县西南部,是晋察冀边区东大门,因其峰峦状似狼牙而得名,远远望去,群峰突兀连绵、势若刀劈斧凿。
“父亲是河北曲阳人,1937年参加革命,1940年入的党。1941年秋,日寇集中兵力进犯晋察冀根据地,当时,我父亲所在的第七连队奉命在狼牙山打游击战,经过长时间奋战,决定战略转移,便把掩护群众和连队转移的任务交给了六班,马宝玉是班长,他带领胡德林和胡福才两位小战士,我父亲是副班长,带着宋学义。为了掩护大部队,他们故意走上了一条通往顶峰棋盘陀的绝路,他们边前进边与身后的敌军战斗,敌人一度以为与他们交手作战的就是我军大部队,步步紧逼,经过一天的战斗,父亲他们战斗的弹药早已用光,傍晚他们到了三面悬崖绝壁的棋盘陀,敌人也追了上来,父亲他们估算着大部队已成功转移,便一起纵身跳了下去。后来,父亲醒过来,发现在半山腰的庙里,身上受了重伤,当地老百姓给用了药,宋学义也活了过来。父亲不记得跳崖后怎么幸存下来的,可能是让山上一层层树给挂住了。他和宋学义在老乡家里休养了几天,便又去找大部队汇合了。”
葛长生非常平静地还原了这段“著名”的革命故事,如果不是记者再三逼问,他不情愿提父亲这段革命经历。“太普通、太平常了。我从小跟父亲生活在部队大院,街坊四邻的叔叔伯伯都是战斗英雄,他们好多人走过长征,打过衡阳会战,随时都面临着牺牲,父亲跳崖应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我这些叔叔伯伯面对当时情形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看,我家隔壁就住着一位真正的‘两万五’,他去年刚过世。还有那家伯伯,打衡阳会战时残了一条腿。”葛长生随手指着眼前的几栋房子,这一排排普通的砖瓦房里都守护着一段峥嵘岁月。
“而且,父亲从不以英雄自居。尽管他的事迹登上了《人民日报》,上了语文课本,还被拍成电影,但他从不主动谈当时跳崖的事情,我打小就在父亲身边,当年看《狼牙山五壮士》电影时,我都不知道父亲是其中原型。他在家里没有跟我们谈过一次这件事。只是前几年,有人质疑五壮士跳崖的真实性,甚至网上说当时父亲班里有6个人,有一个人叛变当了敌人的汉奸。父亲知道这事后,很生气,让我陪着他去衡阳军备区,说要给年轻战士讲点东西,他一讲就讲了一整天,把当时的经过讲了个透彻。”葛长生印象很深,“父亲讲到后来有点激动,他说跳崖这件事如果是他一个人的事,无论别人说什么,自己忍一忍也就罢了,但这是集体行动,再不出来澄清,怎么能对得起牺牲的战友?!”这个事后,葛长生逐渐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提跳崖的事情,在父亲心里,当时跳崖的壮举不是他一人的行为,而是整个班的,祖国给这壮举极高的评价和荣誉,应该属于五壮士这个集体。
作为工程兵代表 登上天安门观礼台
狼牙山跳崖之后,葛振林的革命生涯没有结束。抗战结束直至建国初,葛振林历经天津、张家口、太原战役,参加了江西剿匪战,最后一役是抗美援朝。1962年,葛振林调任衡阳军分区任后勤部副部长。这个革命战士,征战南北,最终在衡阳落下了脚。“万里衡阳雁,寻常到此回。”他像北来的大雁飞到衡阳,便不再南飞去。“是只老雁,飞不动了。二十几岁从悬崖跳下,没死。后来参加的战斗不胜其数,都活过来了,父亲的命大。就是身上的伤疤多,头皮有一块是凹进去的,他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葛长生感慨道。
1969年,葛长生16岁,他接过父亲的接力棒,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军人。“我所在的这支部队内部序号是基建工程兵建筑52师,在京城官厅水库附近,那时候我们的工作就是打山洞,修国防工事。我们师除了修建营房外,都在山洞里施工。工种很辛苦,而且很危险,身边有好几个战友都牺牲在深山老林里。我那时年纪小,心里郁闷,写信给父亲,希望他能出面给调动工作。但这样的信,父亲是从来不回的。他一生最大的原则就是服从组织安排,不要给组织添麻烦。所以,我年轻的时光就是在山洞度过的,我们像愚公一样不停地挖山,天津的某山,河北的某山,都是我们那代兵挖的。那时,我想换部队倒不是因为辛苦,而是觉得工程兵不像一个真正的兵。后来,我慢慢认识到基建工程兵对国家、对军队的贡献也是巨大的,国家要保平安,国防最重要,而国防少不了工程建设,我们肩上担子很重。”
对现在的人们来说,基建工程兵是一个久远的陌生的记忆,他们不是拿枪而是拿着各种建设祖国的工具战斗在全国各地,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1970年的国庆节,葛长生作为工程兵代表,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台,接受了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的接见,这也成为葛长生最大的荣誉,终生难忘。后来,葛长生调到广州军区后勤部,一直工作到去年退休。
红色基因脉脉传承
葛长生是近期才从广州搬回衡阳常住的,除了搬家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回来照看生病的母亲。葛振林的老伴王贵柱已经84岁,罹患癌症,从4月份住进医院,葛家的两位儿媳一直盯在母亲身边。采访当天,记者随同葛长生到衡阳169医院探望这位英雄的遗孀。
病魔让这位曾经面目如春的老人消瘦苍老很多,但她精神还好,耳聪目明,她一字一句地向记者讲了两件事。一是,1986年,她陪葛振林参加“狼牙山五壮士”纪念塔落成仪式。“老头那年69岁,非要爬到山顶看看,但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指着棋盘陀,哭出声来了。”那一行,他们还见了当年救活葛振林的村民余药夫,两人抱在一起久久没分开。二是,1992年,她陪葛振林去北京聂荣臻家。当时“狼牙山五壮士”这个称号就是时任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签署的。“聂帅那时身体很不好了,有些气喘,他把老葛叫过去说,‘老葛,你看现在日子好了吧,咱们当年的苦没有白吃吧。’老葛知道聂帅剩下日子不多了,回来的路上一言没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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