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9日,纪念中国退役军人艺术团建团10周年庆典演出,在北京民族宫剧场举办,退役军人艺术家在整台晚会精彩纷呈的节目中,最震撼人心的还是老山主攻营营长、一级英模臧雷慷慨激昂的演讲,让我有一种“你们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的感觉。
2023年12月19日,臧雷营长在晚会上朗诵《英雄回家》。
今天是12月24日,是抗美援朝作战中长津湖战役胜利73周年的日子。5天前,臧雷营长在纪念晚会上朗诵的那首《英雄回家》,至今萦绕在我的耳畔久久不能平静。从2014年以来,我国已经连续9年共迎接了913位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安葬。由此,让我联想到了我的父亲当年在长津湖战役中,时任27志愿军240团7连连长的父亲姜庆云,带领“钢七连”110名“最可爱的人”,从新兴里的风流江大桥到黄草岭的水门桥,以“气多钢少”的英雄气概,打败了美军“钢多气少”不可战胜的神话,这场零下四十度血战长津湖的战役,也让中国人民志愿军“立威”在了“联合国军”的面前。
11月27日,长津湖战役打响了,我的父亲带领“钢七连”先敌占领了丰流里江大桥北端的1204.6高地。28日凌晨6时,美军第七师第32团1营进入到了伏击圈,随着我的父亲一声令下猛烈开火,瞬间封锁了丰流里江大桥,双方在大桥南北两端展开了激烈的对攻。每个战士身上配备的50发子弹快要打完了,一时战火减弱了下来,美军趁机越过了伏击圈,美军的75毫米无后坐力炮对坚守在桥头的三排造成较大伤亡。此时,我的父亲让战士们从重伤员和烈士身上搜集子弹,继续阻止美军向前进犯。正当与美军的对决持续到白热化的关键时刻,奉命紧急赶来增援的二营投入到了战斗,最先攻入桥上的四连拦腰炸断了大桥,丰流里江大桥以及两侧的冰面上,双方再次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虽然7连和二营伤亡较大,但却牢牢地控制住了大桥,而美军每前进一步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的父亲组织“钢七连”47名战士从桥头上冲了下来,与前来增援的战友们将美军击退。溃败的美军开始从长津湖的冰面上狼狈逃窜,我的父亲指挥战士们一面射杀逃窜的美军,一面用腰带和枪托搭救落入冰窟窿中撕心肺裂喊叫的美军伤员。
位于长津湖新兴里附近的丰流里江大桥。
10多分钟后,我的父亲带领战士们押着24名美军俘虏以及其他战利品,来到了时任团长于春圃的面前。于团长见我的父亲身负轻伤并浑身湿漉漉的,一问才知道,我的父亲只顾追击美军了,不小心也掉进了冰窟窿,可刚爬起来没几步,突然又身中一弹跌倒在了冰面上。随后于春圃团长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说:“姜连长,你是一位国际主义战士。”我的父亲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坐着吉普车的美军军官跑掉了。
时任240团团长于春圃回国后任独立师师长。
美7师第31团(北极熊团)的麦克莱恩上校团长,就是在新兴里的内洞寺的战斗中,被80师的志愿军击毙的。
美军“北极熊团”麦克莱恩团长被击毙现场。
数十年后,于春圃团长回忆了难忘的冰血长津湖战役,以《一边杀敌,一边救敌》为题,将新兴里战斗的特殊经历载入到了史册。在丰流里江大桥的战斗中,前来增援的4连被授予了“新兴里战斗模范连”荣誉。而这面光荣的战旗,在2019年国庆70周年的阅兵典礼上,通过了天安门广场并接受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更为巧合的是,在长津湖战役的37年后,我有机会带领了当年的“新兴里战斗模范连”,在老山战场上再立新功,谱写了英雄连队新的篇章。
1950年12月,27志愿军240团4连在抗美援朝长津湖战役中,荣获“新兴里战斗模范连”称号。
长津湖战役刚结束,后勤部队开始打扫战场,那些牺牲了的志愿军烈士还躺在冰天雪地里。此时,“钢七连”又接受了新的战斗任务——继续追击南逃的美军。在紧急离开战场的时候,我的父亲站在长津湖的冰面上向丰流里江大桥的北端敬了个军礼,向63名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们默默致哀!
12月6日下午,经过4天的夜行昼宿,“钢七连”来到了长津湖以南的黄草岭,接到了新的战斗命令——炸毁水门桥。在此之前,20军60师已经奉命两次炸毁了水门桥,可美军工兵很快将其修好。恰好我的父亲所带的七连赶了上来,第三次炸桥便落在了“钢七连”的身上。此时的七连虽然仅剩下了47名官兵,但仍是80师乃至27军最强战斗力连队之一。于春圃团长下令将缴获的所有卡兵枪都交给七连,并送来了仅有的牛肉罐头,对即将出征并担任敢死队队长的父亲说:“让战士们多吃几口罐头,吃了就去炸桥!”身负轻伤的父亲坚定地说:“七连一定要连根炸掉它,炸不掉就把我埋在那里。”
1950年12月6日,姜庆云组织敢死队第三次炸毁水门桥。
黄昏时分,我的父亲带领敢死队员们悄悄地靠近了水门桥,利用地形留下一个排做预备队,并亲自带领敢死队员朝桥头摸去。在距离不足百米时,一名队员不小心暴露了目标,守桥美军各种火力立即开火,敢死队员当场3人牺牲,4人负伤。我的父亲挥起卡宾枪一跃而起,组织火力组的战士们向桥头进攻,当攻击到距离水门桥30多米时,我的父亲左肩和右臂同时中弹,瞬间瘫倒在了雪地上。父亲吃力地坐起身来,大声呼喊敢死队员继续攻击,并咬着牙打响了信号枪,紧急喊来了预备队。
已经写过血书的敢死队员们,不顾一切地朝着桥头的美军扑去,接连三次攻击后,才将守桥美军大部歼灭,余下的仓皇逃进了山沟里。此时,战士们把每个人身上背的5公斤一包炸药集中起来,点燃后砰的一声将水门桥炸出了一道8米多长的大口子。
姜庆云带领敢死队第三次炸毁水门桥时的情景
黎明时分,我的父亲带着不到一个排的敢死队员回到了始发地,于春圃团长急忙上前问道:“炸掉了吧。”吊着双臂的父亲说:“炸掉了,美国佬想修复它,至少也得一个月。”
1950年12月6日,姜庆云带领敢死队第三次炸毁水门桥身负重伤时留下的疤痕(10公分长)。
1953年4月,27志愿军赴朝作战回国后,从孟良崮战役到解放济南,从淮海战役到跨过长江,从解放上海到跨过鸭绿江,从长津湖畔到水门桥,九死一生的父亲终于第一次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在这6年多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的奶奶在山东牟平老家的村头上,给杳无音信不知生死的父亲立了一个“墓碑”,每逢清明节和春节都要到坟头上点一炷香,期盼我的父亲能够活着回来。没想到我的父亲是同村同批应征入伍的12个小伙子中,活着回来的唯一幸存者。
朱德说:“我不是什么英雄,而是没有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回忆当年从长津湖畔到水门桥的那段“江湖”时,我的父亲说要特别感谢卫生救护班长王盛,是他在现场紧急处置了我父亲的伤情后,用绳子把已经昏迷了的父亲从水门桥阵地上给拖回来了。这次战斗后,110人的“钢七连”只有10多个志愿军战士幸存了下来。数十年来,我的父亲从来不提自己当年的战斗历程,而挂在嘴边上最多的一句话是:“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们,连骨头埋在哪里都不知道,自己与他们比起来不足挂齿,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2019年5月19日,央视首次播放《冰血长津湖》纪录片,我才了解到我的父亲在抗美援朝作战中的一些事迹,知道了当年《奇袭》电影中炸毁“康宾桥”的那个镜头,就是我的父亲带领敢死队炸毁水门桥的故事。
1952年1月,姜庆云连长带领7连在朝鲜九脉山(音)搜剿美军直升机残骸,并抓获一名美军飞行员。
2021年3月18日,94岁的英雄父亲与世长辞了,曾经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惊悉我父亲去世的噩耗,怀着悲痛的心情为我的父亲亲笔题写挽联:“苦!二十七军老战友,志愿军老英雄姜庆云同志:零下四十度血战长津湖,全歼北熊团庆云是先锋。”
图为迟浩田首长亲笔为姜庆云同志题写挽联。
抗美援朝战争中,成千上万的志愿军英烈长眠在了朝鲜战场上,死里逃生的父亲与他们相比是幸运的,但父亲一直期盼着英烈们能够回到祖国。数十年来,父亲一直保持着低调和含蓄,那是一种生命里的思念与寻找。我时常看见父亲独自一人矗立在窗前,眼里充满血丝地凝视着窗外的繁盛和凋零,且视故人之疑目如缕缕烟火,内心却增添了太多的忧伤、无奈、憧憬和彷徨,那是知足对年华逝去的平静和淡然,一壶清茶,万物可期;那是对志愿军当年“连骨头都不知道埋在哪里”的一种黯然神伤,一念既出,万山无阻;那是几十年来的伤痕累累和身心疲惫的一种无言隐痛,一弹一孔,万般无奈。
2020年10月,姜庆云佩戴建国70周年和纪念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留影。
时光可以带走一切,唯独友情如日月共存。数十年来,父亲在日月跳丸的日子里时常惋惜道:“在异国他乡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们,如果能够活着回来,该有多好啊!”这就是闯过了“江湖”的父亲,对人生有着“一次擦肩而过,一生再无邂逅”的心灵孤独与黯然伤感,只有在形单影只的时光中,忍受着生命里“你陪我一程,我念你一生”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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