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7日,山东省济南市,日裔百岁老人山崎宏大夫在为一名儿童诊断。
山崎宏和他的家人。“大道无门”是日本前首相中曾根为山崎宏题的词。
1957年春节,山崎宏(后排左2)在济南郊区医院和同事在一起。
山崎宏从写字桌下摸出一块糖,亲热地递给我,用地道的济南话说,“吃糖。”他指着薄荷糖纸上的日文商标说,“0ishi的意思,就是‘好吃’。”
2010年春节前的一天,在位于济南市区南部的“七里山诊所”――这是儿科大夫山崎宏出诊的地方――一场突发的冬季流感,让就诊者塞满了狭小的空间。
山崎宏大夫真的很老了。白眉毛长长的,遮住了一对小眯缝眼。102岁的寿星,患有白内障,耳朵也聋得厉害,和患者之间的交流,完全依赖经验。他拿起听诊器搁在一个小儿的胸口,告诉孩子的奶奶,“嗓子呼噜呼噜的,感冒了。”孩子的奶奶说:“我小的时候就是山大夫给我看病,我的孩子也是找他,现在轮到了我的孙子。”
日本人山崎宏,在济南居住了70多年。1937年,29岁的山崎宏是侵华日军赤柴部队的随军军医。他离开家乡冈山,来到中国。命运让他留在了济南。小城悠然的生活节奏,常使他忆起宁静的冈山。而济南的孩子从小就听说,在七里山生活着一个不回日本的“鬼子大夫”。
研究抗战史的北京报告文学作家方军,20年来一直在跟踪采访健在的侵华日本兵。他介绍,战后向中国投降的日军128万,现在活着的不到13万。当年参战日军平均年龄25岁,绝大多数已作古。生于1908年11月25日的山崎宏,无疑是日本战败迄今滞留中国时间最长、有资料可查的最后一个鬼子兵。
留在济南
因为严重的耳背,我和山崎宏的对话多数时候要靠笔谈。像老一辈的日本人,他看得懂、也能写繁体汉字,习惯使用的还是中国已经荒疏的书面语。我们说的“热闹”,他喜欢写成“繁华”。
“你哪年来到中国?”
山崎宏提笔写道:“七七事变。”
报告文学作家方军早年在外交部做日语翻译,上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接触到大量当年的鬼子兵。他告诉我,卢沟桥七七事变在山崎宏那代日本人心中有特殊的含义。虽然卢沟桥畔的永定河水,自打1958年大炼钢铁后就遭到破坏枯干了。“但是日本人一直喜欢说,正是通过卢沟桥七七事变,日本走向了战争的大河。”
山大夫兄妹三人。父亲得了肺结核,母亲操劳过度,在山崎宏12岁的时候双双病死。姐姐把山崎宏带大。“姐姐对我影响最大。她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一个是姐姐自己的孩子,一个是我这个未成年的弟弟。”山崎宏说。
山崎宏还有个哥哥,日本的传统是长子继承制,有弟弟在,哥哥就不必出门去服兵役。山崎宏说,“两个兄弟,怎么也得去一个。我小,所以我去了。不然会被枪毙。国家宪法规定的。”
方军接触到的日本兵讲,日本当年几乎家家有军人,不少日本女人以上前线慰安为荣。如果有人逃避兵役,村公所就会喊来几个人,一声吆喝把这家的房子拉倒。在当时,不效忠天皇是不可饶恕的。
山崎宏不情愿打仗,但是不敢说。来到中国之前,他在老家已经有了一个情人。说起这个情人,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有是有,但是没结婚。”
我写道:“她漂亮吗?”
102岁的老人笑得更腼腆了,“无所谓!谁不愿意漂亮?!”
山崎宏是随日军步兵第10师团长矶谷廉介中将,及其步兵第10联队长赤柴八重藏所统领的部队,来到中国。先是在天津港登陆,而后杀到了济南。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部队番号“赤柴部队,十联队”,笔画短促有力,眉眼中好像突然放出一丝熟悉的杀气。
认识山大夫20多年的刘谟桐大夫讲,山崎宏从军经历只有短暂的几个月,因为看不惯日军烧杀抢掠,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出逃。他希望从山东乘船回日本。但是阴差阳错留在了济南。
不知是耳朵真的很背,还是一上午的出诊让山大夫有点疲倦。这段历史,他始终没有完整地亲口讲出来。刘谟桐大夫的故事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反战的主旋律,而一个身陷虎狼堆的日本兵能否具有如此高的觉悟,是令人怀疑的。
我检索到一家济南报纸对山崎宏的报道,又提供了另外的版本:山崎宏在部队中违反了规定,为了逃避惩罚,只有选择做逃兵。回日本也要受罚,于是留在了山东。
这个版本相对合理,但还不能完全打消疑虑:日军血洗山东经年,这块土地伤亡惨重,一个落单的鬼子兵如何能够做到不被仇恨淹没?果真济南人够厚道吗?
我问山大夫:“为什么留在济南?”
老人似乎有意打岔,“毛主席说了,打仗好多年了,日本国家也穷了,一分钱也不朝日本要。所以,我要报恩啊。”
老人说的这段历史,是指新中国成立后,主动放弃了对日本侵华战争的索赔。
我继续在纸上写,“留在中国艰难吗?”
山大夫笑了,“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打仗的时候最难,现在都和平了。和平了还有什么难的?毛主席说了,愿意回日本的回去,愿意留在中国的继续改造学习。我听毛主席的话,留下来了,能有什么困难?”
我继续问:“‘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困难吗?有没有被当成间谍?有没有挨打?”
他再次否认,并且重复着前一句话,“听毛主席的话,还有什么困难?毛主席的伟大就在这里。”
后来老人的女儿提醒我,山大夫一直保留着日本国籍,这是他在后来的动乱年代得以保全的护身符。他女儿说,“如果他入了中国籍,运动的时候肯定早就被当成特务消灭了。不光他保不住,俺也得去要饭。”
“难道你不想念日本吗?”
他很坦然地告诉我,“老家都没人了,想那些没意思。现在我就等死了。”山崎宏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当年他在冈山的家人收到军方寄来的一个骨灰盒,原来失踪军医山崎宏被列入了战死者名录。但是,家人打开骨灰盒,发现里面盛着三块小石头。
“你说笑话不?”山大夫眯缝着小眼睛,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就三个石头,那就是我,我早就已经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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