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28年5月15日早上，乌云滚滚，遮天蔽日。位于耒阳县城东南八十里外的大义圩，人头攒动，成百上千的群众忍住悲痛传递着一个消息：“挨户团要处决曹成娘和周炳星、周临之兄妹！”

    上午9点，大义挨户团的大门打开，一群荷枪实弹的挨户团丁押送着曹成娘母子三人走出。满身血迹的曹成娘站在台阶上，用手理了理白发，低声嘱咐儿子周炳星：“我们要走了，应该向乡亲们打个招呼。”周炳星点了点头，扫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放声喊道：“乡亲们，向你们告别了，不要哭，泪水是懦夫的表现，要用战斗去驱散黑暗，迎接黎明。”

    每个人都低下了头，有的发出嘤嘤的泣声，有些人发出呐喊：“老天爷，你为什么不长眼睛啊？……”

    挨户团团长谷飞鸣见群情激奋起来，急令团丁鸣枪弹压，赶紧押送母子三人朝刑场走去。一路上，曹成娘被炳星、临之拥簇着，面不改色，还不时发出微笑。到了刑场，曹成娘向刽子手提出了要求：“我们的事业是光明正大的，我们母子要站着死，要面对着你们，要看着你们是怎样把我母子三人杀害的。”谷飞鸣指示刽子手故意不命中三人要害，向每人各射击了30余枪。三人骂不绝口，直到气绝而止。

    微笑面对逆境

    曹成娘是耒阳大义乡人，生于1866年7月8日。大义民风剽悍，大义人自古就有习武的传统。曹成娘的父亲曹连魁就是个武秀才，家贫好侠，生子女六人，成娘排行第二。成娘自幼受父亲薰陶，会武术，通文墨，性格刚强，有女中豪杰气质。成娘的前夫原本是南阳商贾的公子，后不幸死亡，便改嫁大义刹茅冲的书生周琛。她父母有些不乐意，嫌弃周琛家穷。成娘写信给父母说：“未亡人无富贵之奢望，琛虽贫，然忠厚可依，虽蓬茆而甘，藜藿无怨，斯吾愿也。”

    周家人口多，家底薄，在地方为弱族，备受豪强欺凌。周琛自幼专心饱读诗书，不理生计，偏偏科举不第，以教私塾为业，后改习歧黄术，行医为业。曹成娘到周家后，企图重振家业，日夜操持，苦于苛捐杂税，又遭南北军阀混战的兵灾，加上连生三子一女，人口骤增，家景日落。1917年，周琛在忧郁中去世，丢下孤儿寡母，在贫困中挣扎。

    在那封建社会里，做妇人难，做寡妇尤难。曹成娘两次失去丈夫，坎坷的命运，婚姻的不幸，富豪的欺凌，在她的心坎中深埋下对不平世道的愤懑，对封建社会的憎恶。面对逆境，成娘没有灰心丧气，而是咬紧牙关，要把四个子女抚养成年。那时，周家虽有八、九亩田土，但孤儿寡母要支撑这个家是多么艰难。曹成娘挑起了全家的重担，既要经营土地谋生，又要延师课育儿女，还要抵御社会的欺侮。族中一些恶棍觊觎成娘的家产，以改嫁相逼，以期将成娘一家挤出村。在求生的道路上，成娘挣扎着，奋斗着，近十年过去了，四个儿女也成人了，都被曹成娘送到外面求学，幼子周廉还考上了大学。

    “五四”运动爆发后，全国反帝反封建运动风起云涌。曹成娘的三个儿子吕平、炳星、周廉和女儿临之假期回家后，常常聚集附近进步青年，议论国事，抨击时政，谈论马克思主义理论。曹成娘坐在一旁，静静听着，默默想着，有些道理她听得懂，有的她还听不懂。多少个夜晚，曹成娘躺在床上，品味着儿女讲述的革命理论。不懂的，她就问女儿，问儿子。如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妇女解放”，什么是“俄国十月革命”等等。当女儿、儿子用浅显的语言解答后，成娘豁然开朗。

    1925年暑假，已在淝江书院教书的大儿子周吕平，用试探的口吻，向母亲吐露投笔从戎的打算。年近花甲的曹成娘，听了儿子的叙说后，思想激烈地斗争着。自从50岁失去丈夫，她把一切希望都寄在儿女身上，含辛茹苦把儿女们拉扯大。好不容易把儿女一个个带大了，她多么希望儿女都留在膝下，让她在晚年享受天伦之乐。但是，在儿女进步思想感染下，成娘心底也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她深知要变革这个世道，需要千千万万人去努力、去奋斗。儿子吕平已参加了什么“组织”，他投笔从戎，绝非个人行动，肯定是“组织”安排的。

    就这样想了几天，思想上斗争了几天，曹成娘的内心慢慢平静了。四天后的晚上，她把三子一女召集在身边，对他们兄妹说：“你们都成人能立身了，鸟儿翅膀硬了，应该要高飞了。你们都到外面闯世界吧，一辈子守在我身边，是没有出息的。”

    这时的曹成娘，思想境界已超出了一个普通农妇，想问题站得高看得远。她琢磨着世道在变，坚信总有一天穷人会过上好日子。想起这些，她浑身是劲，一个人挑起了家务事的全部重担，让儿女们无牵无挂地闯自己的路。她常对儿女们说：“你们尽心尽力去办公事吧！家里的事，我能应付，不用你们分心。”成娘虽然还不是很懂革命的道理，但她明白儿女们选择的道路是在做公事，为老百姓办事的。

    在曹成娘的鼓励和教诲下，周吕平赴广东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周廉从大学退学后也考入了黄埔军校。周炳星和女儿周临之也在本地参加了革命工作，还相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时期，周炳星被党组织派到陶洲煤矿任工会委员长，临之被选为大义区农会妇女部长，区女子联合会会长。

    1926年夏，周廉从黄埔军校毕业后，被党组织派回耒阳，负责夏塘地区的农运指导工作。他认真负责，得罪了大土豪劣绅陈培芝。三个月后，周廉被陈培芝用毒药鸠杀。幼子周廉的死，对曹成娘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犹如剜了成娘的心头肉。噩耗传来，她当即昏厥。在昏迷中，她不断地呼喊着：“为廉儿报仇……”

    为了安慰母亲，吕平兄妹想在家留下一段时间。曹成娘得知儿女的想法后，很是生气，坚意不允，并责怪道：“绕膝承欢，床前尽孝，实为庸夫鄙妇之举。廉儿已为革命尽了忠，你们兄妹正值年轻有为之际，理应置身有用之地，献身报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为国家，孝为一人，何去何从，你兄妹择之。”

    曹成娘言犀词竣，义无反顾，吕平、炳星、临之只好谨遵母命，相继启程，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机智送信救同志

    大革命中，耒阳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区乡农民协会纷纷建立，几千年来被压在社会最低层的“黑脚板”成了主人，农会掌握了乡间一切权力，昔日横行乡里的豪绅威风扫地。世道在变，曹成娘也在变，她走出了家门，加入了农会，参加了女界联合会，当上了乡农会的宣传员。

    马日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通缉捕杀共产党员，曹成娘一家都在通缉捕捉之列。曹成娘满腔怒火，眼看好端端的革命被扼杀，她心痛欲碎。为了应付事变，中共耒阳县委作出了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转移、隐蔽的部署。大义区委决定通知全区干部、党员转移。其通知任务交给了曹成娘。曹成娘不顾个人安危，凭着她会武功，又是个老太婆的有利条件，化妆成乞丐，日夜奔走在全区各个乡，按组织规定的名单，逐个通知。

    6月下旬的一天，曹成娘来到了大冲曹家，去通知区农协会副委员长曹子才。大冲曹家是她的娘家，白天，她不敢进村，怕被人识破，拉来麻烦。直待到天黑才进村。但一进村，就感到有些异样，曹子才家灯火通明，好多人在忙进忙出。她不敢贸然进屋，找到曹子才的邻居了解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条，原来曹子才当晚正在办酒席，宴请地方士绅，现正在厅屋里喝酒。成娘凭女人的直觉，怀疑曹子才自首叛变了！她心里清楚，在这革命紧急关头，一些软骨头反水投向敌人，甚至成为敌人的爪牙，都不足为奇。她决定入虎穴，探个准确消息。

    夜深人静，曹成娘敲开了曹子才家的门。曹成娘的突然到来，使曹子才大吃一惊。曹成娘是曹子才的堂姐，曹子才知道，成娘会武术，今虽花甲年岁，谁也还不是她的敌手。他胸中有鬼，却假装坦然地说：

    “二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成娘佯作惶恐地说：“这几天风声紧，我想到大冲躲几天。”

    曹子才狡谲地说：“唉!这样躲来躲去，哪是办法!”

    成娘试探地说：“不躲，有什么办法啊！”

    曹子才凑近成娘，神秘地说：“革命没有指望了，二姐，我看还是办个手续出来算了，就当过去是一场梦吧。”

    成娘听后，如万箭钻心，确信曹子才的心变了，这个区农协会副委员长，这个曾被她的大儿子、区农协会委员长周吕平视为“战友”的曹子才，背叛革命了。她强忍着愤恨，故意问：“办个什么手续，你办了吗？”

    曹子才以为成娘真在叫他想办法，就毫无掩饰地说：“你是我的姐姐，我就说实话吧，我已办了手续，写了声明，再不用躲了。是亲有三顾，如果你同意，我帮你找当地的士绅，办桌酒，写个声明，与共产党脱离关系，请他们担个保……”

    曹成娘强忍怒火，打断了曹子才的话，问他：“写个声明就行了？”

    曹子才补充说：“还有，要讲清楚那些是共产党员，他们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曹成娘装作不动声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又不是党员，又不知道他们现在躲在什么地方，怎么办?”

    曹子才给成娘出谋说：“你儿子、女儿都是党员，哪些是党员，他们清楚。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有些我清楚，有些吕平、炳星、临之清楚，他们兄妹来了就好办了。”

    一席对话，使曹成娘一切都清楚了。为了脱身和缓住曹子才，成娘接着说：“好、好，我马上就去找吕平他们，叫他明天上午就来找你。”

    曹子才确实叛变了。成娘心急如焚，大义区党组织的情况曹子才都知道，区里干部，党员隐蔽的地点，曹子才也知道。她必须连夜到陶洲榴子坳下去通知区委书记谷梅青。不然，整个大义区的党员、农会干部都会遭毒手。大冲到陶洲榴子坳下20多里，山高路陡，十多里路没有人烟，虎豹出没无常，白天单人行走尚且怕，那晚上更不用说了。时间紧追，不容多想，成娘暗暗下决心，今晚就是拼命，也要把信送到。

    跑了四个小时，不知摔了多少跟斗，曹成娘终于到了榴子坳下，找到了谷梅青，汇报了曹子才叛变的情况。谷梅青当机立断，通知隐蔽在那里的二十多名党员、干部转移了。

    这天吃早饭时，曹子才带领大义挨户团包围了榴子坳下，结果扑了空。气急败坏的曹子才宛如疯狗一样，带着敌人四处搜捕共产党员。周临之隐蔽在永兴一个亲戚家里，被曹子才带敌人抓住。临之被捕后，土豪劣绅对她严刑拷打了四个昼夜，任凭敌人如何审问，始终未吐一言。在解送县挨户团途中，临之被党组织营救抢出。

    关键时刻开导女儿

    周临之被救出后，转移到母亲曹成娘隐蔽的陶洲矮子冲。经过这次挫折，天真、泼辣、能言善辩的临之沉默了，常常个人坐着发闷，眼睛呆板。临之的变化，母亲都觉察到了。这时的曹成娘有61岁了，不久前经谷梅青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的思想觉悟，已不是停留在“忠”“孝”的认识阶段了。她决定要与临之好好谈一谈。

    一天晚上，娘女俩面对面坐在床上，拥在被褥里，开始了既是母女，又是同志的谈话。

    临之问母亲：“马日事变后，我们全家被通缉捉拿，房屋烧了，财产被洗劫了，差不多等于没有家了。革命为什么这么难？”

    曹成娘回答：“革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总需要有人付出牺牲的。不要畏惧困难，西游记里唐僧取个经，还有一百零八难呢！”

    临之忧心忡忡：“一些原来与我一起革命的人，现在反过来，与土豪劣绅站到一起去了，还带敌人来抓我们。”

    提起叛徒，成娘想起了那天晚上去探消息时曹子才的丑恶嘴脸。这次临之被捕，竟又是孩子的舅舅曹子才带敌人去抓的。曹子才曾与吕平、临之一起办过公，一起开过会，一起喊过“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在革命碰到困难时，这个软骨头反了水，成了土豪劣绅的“哈吧狗”和帮凶。想到这里，成娘愤怒地说；“历史上有忠臣，也有奸佞。今天我们革命队伍里有硬骨头，也有软骨头。这些软骨头怕死，革命遇到一点风浪，他们就向敌人投降了，成了可耻的叛徒……。”

    临之迷茫地问：“妈妈，今后我们怎么办？”

    曹成娘盯着女儿如花似玉的脸庞，反问女儿：“临之，你还记得入党的誓言吗？”

    临之说：“当然记得！服从组织，严守秘密，牺牲个人，永不叛党。”

    曹成娘赞许地朝女儿笑了一下，教诲女儿：“人要站着生，莫要象狗一样爬着偷生，认准了的路，要顽强地走下去，我们全家都参加了革命，现在是过河卒子，只能向前，绝无后退。今后怎么办……”说到这里，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只见她两眼注视临之，目光里充满了希望与爱抚。突然，她提高嗓音坚定地说：“革命不会到此结束，一切听从党的安排。”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周临之感觉心头亮得很，对革命重新充满了信心。她又一心一意投入到革命工作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