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
照片上的你,利落短发、略微下垂的嘴角透出一丝倔强。亲人口中的你,麻花辫,红旗袍,“清秀、温婉、大方”。
你是出身于一方“首户”的大家闺秀,曾被父母爱若掌上明珠,却至死也没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和原谅。你是19岁就入党的革命先行者,留苏同学中有王稼祥、张闻天。
你曾在莫斯科红场邂逅浪漫爱情,是爱人心心念念口口声声呼唤的爱妻,却强忍心痛目睹丈夫日日受刑,直至阴阳永隔。
你曾以受尽酷刑之躯在狱中诞下女婴,饱含喜悦与心酸初为人母,却在女儿一个多月时泪洒遗书,壮烈赴死。
在狱中,你忍下一切苦难,只因许下“永不叛党”的誓言。
在刑场,你从容向前,只为“夫妻恩爱永,世世缔良缘”的伉俪情深。
赵云霄,你的生命定格在23岁,一腔大爱,一封遗书,写不尽你一生芳华。(记者 边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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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霄身后,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唯一的一帧遗相,眉宇间带着一丝执拗甚或呆板,是从中学毕业合照上翻拍下来的。
她的家人,河北的和湖南的,都说真正的赵云霄,远比照片上的她灵秀得多。
唯一的一个女儿,没能像她期望的那样,长大好好读书,而是早早夭折在襁褓中。
就连那一座远离故乡的荒冢,合葬的也仅仅是她的爱人和她用过的一口皮箱。她本人的尸骨,一直不知下落。
甚至,在她为之献出一切的革命事业中,她具体的功绩,也并不那么显赫、重要。
她那短暂的生命留给世人的,除了记忆,还有就是牺牲前写给女儿的一封遗书。
但,就是这封遗书,足以使这个23岁的燕赵女儿,永远为革命的历史所铭记。
1 “启明我的小宝贝”
“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留下的遗书时,我14岁。”2011年5月26日,湖南醴陵市泗汾镇陈家垅村,陈树勋站在父亲陈觉、母亲赵云霄的合葬墓前,神情肃穆。他口中的母亲,就是革命烈士赵云霄,中共湖南湘南特委创建人陈觉的妻子。
赵云霄,1906年出生于河北阜平,1924年考入保定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次年,在同学李培芝(后来成为王若飞夫人)的介绍下,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在阜平秘密党组织建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也是在那一年的9月,赵云霄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成为这所大学的第一批学员。在她的同期同学中,除了后来成为她革命伴侣的陈觉,还有张闻天、王稼祥、乌兰夫和蒋经国……
那封遗书,是赵云霄牺牲前写给降生在狱中的女儿的最后一封家书。
如今这封遗书和另一封陈觉写给赵云霄的遗书一起,作为国家一级文物静静躺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供后人瞻仰、缅怀。“那是几页薄薄的信笺,浅土黄底上用红色竖线分了栏,隐约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淡淡霉味。”陈树勋说,1959年,时值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国家征集革命文物,他流着眼泪将遗书交给了两位来自醴陵市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
65岁的陈树勋是陈觉弟弟的亲生儿子,但他自出生的那刻起,就被过继给了两位早逝的烈士。懂事以来,他一直把陈觉夫妇奉为自己的父母。他说,当时只有14岁的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遗书,虽然并不十分理解其中的内容,但“眼泪一滴滴落在脚下”。“启明我的小宝贝:
启明是我们在牢中生了你的时候为你起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有了你4个月的时候,你的母亲便被湖南清乡督办署捕于(到)陆军监狱署来了……”
而今,这封遗书已变成学生课本内整齐的铅字、画布上斑斓的油彩、广播里激越的声音、荧屏上栩栩的图像……唯一不曾变过的,是其上凝结着的温馨母爱与生死别情。
1928年9月,赵云霄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1929年2月11日,赵云霄在狱中诞下一名女婴,取名“启明”,意思是在黑暗中盼望破晓。其时,已是孩子的父亲、湘南特委创建人陈觉牺牲整整四个月后。
一个23岁的柔弱女子刚刚体味到做母亲的欢愉,紧接着就要迎接死亡的到来。1929年3月24日晚,赵云霄含泪与襁褓中的女儿诀别:“小宝宝!……你可记着,你的母亲是二十三岁上死的。小宝宝!望你好好长大成人,且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你父母的期望……”3月26日一早,赵云霄最后一次给启明喂了奶……
关于启明的下落,有的资料说她四岁夭折。而陈树勋的姐姐、68岁的邓启辉(按:邓启辉也因过继而没有随亲生父亲姓陈)说,体弱多病的启明被祖父接回后,在11个多月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十几天后夭亡了。“祖母抱着启明一点点大的尸体,一直念叨‘云霄会怪我,觉儿会怪我’。”邓启辉说,启明未能长大成人一直是他们全家的遗憾。
2 “有你父亲在牢中给我的信及作品,你要好好的保存”
“80多年前,赵云霄牺牲后,遗书是谁拿回来的?怎么拿回来的?”
这个问题,陈树勋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他说,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陈觉的同乡、当时在长沙清乡督办署任法官的何彦湘曾帮助收敛运送陈觉的尸体和遗物,“母亲的遗书极有可能也是亏了他才得以保存。由于未及时接到死讯,到现在,母亲的尸体在哪都不知道。”
站在合葬墓碑前,陈树勋细心地拔掉几棵杂草,紧接着后退几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墓地修在一个矮矮的小土坡坡顶,墓碑上端左右各镶一幅赵云霄和陈觉的单人照,下面刻着碑文。墓并不豪华,但看得出用心修过。“这个合葬墓埋着父亲的遗骨和母亲用过的一口皮箱。”直起身,陈树勋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红,“父亲的遗愿是和母亲合葬在一起。”
在1928年10月14日的清晨,带着对爱人和未出世孩子的满腔眷恋,陈觉走了。赴难前,他致书已有孕在身的赵云霄,叮嘱“不可因我死而过于悲伤”,并告诉赵云霄“我已请求父亲把我俩合葬”。
陈觉在岳麓山穿石坡被害后,他的父亲将儿子的尸体运出刑场。为了不引起敌人注意,陈父买了350多公斤的麻布裹在棺木上,从长沙到醴陵有120多公里,他一个人推着独轮车将儿子的尸体带回了故乡。为了躲避敌人搜捕,虽为“醴陵首富”,陈父却不得不选了一处偏僻之地,忍痛将爱子草草埋葬。“往那边走,就是合葬前父亲的旧坟。”在陈树勋带领下,记者来到一片荒地中间。这是一小片被长疯了的杂草围起、相对平坦的区域,总共散落着三四座光秃秃的小坟包。其中陈觉旧坟的一侧紧靠着一棵树,另一侧是迁坟时留下的土堆。坟坑里,当年棺材留下的凹痕清晰可辨——— 这座旧坟,仅仅是陈觉一个人的坟墓。
这也是陈树勋后来决定迁坟的原因。“当年祖父接到母亲死讯时,已比刑期晚了20多天,赶到长沙时,什么都没了。”
2009年清明节,陈树勋花两万块钱买墓地、刻石碑,将陈觉的棺椁从旧址迁出,跟赵云霄生前曾用过的一个皮箱合葬在了一起。
那个新的合葬墓,对于赵云霄而言,其实更接近于一个衣冠冢。
“父亲曾在遗书中说‘……现在则惟愿有鬼’,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如果真有鬼,父亲和母亲就可以像遗书中说的那样‘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蒂莲,夫妻恩爱永,世世缔良缘’了。”在陈树勋看来,陈觉在遗书中深情追忆的与赵云霄留学苏联的那段浪漫时光是父母短暂一生中最美好的两年。
正是在遥远的异乡,赵云霄与陈觉相知相恋:
“回忆我俩在苏联求学时,互相切磋,互相勉励,课余时间谈琐事,共话桑麻。假期中或滑冰或避暑,或旅行或游历,形影相随。及去年返国后,你路过家门而不入,与我一路南下,共同工作。你在事业上,学业上所给我的帮助,是比任何教师任何同志都要大的,尤其是前年我病,本已病入膏肓,自度必为异国之鬼,而幸得你的殷勤看护,日夜不离,始得转危为安……”“小明明!有你父亲在牢中给我的信及作品,你要好好保存。”赵云霄的叮嘱中,对丈夫的爱恋溢于言表。
午后毒辣辣的阳光下,这时已泣不成声的陈树勋突然跪倒,冲着墓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妈!家乡的记者来看您了!老家的人还惦着您呢!”
3 “你的母亲于长沙陆军监狱署泪涕”
5月27日,记者找到了位于一条深巷中的长沙市粮食局幼儿园。这里,就是当年关押赵云霄和陈觉的长沙陆军监狱署所在地。
82年前,赵云霄在这里给女儿写下最后的家书,一句“你的母亲于长沙陆军监狱署泪涕”道出了一个革命者不得不离开刚出生女儿的悲痛。“我想起了我死后父母的悲伤,我也不觉流泪了。”同样,也是在这里,陈觉留下这样的遗书,一个儿子对年迈母亲的眷恋与内疚跃然纸上。“我祖父说过,当时敌人只要求我伯父和伯母签一份同意脱党的悔过书,就可以放他们走了。”据邓启辉回忆,当年的清乡督办署主席与陈觉是同乡,而陈家当时也是大户,敌人最初“还是给了面子的”。“签了那个,他们就不用分开了,启明也不会变成孤儿,更不会那么小就夭折。我祖父当年托人去监狱里劝过,先签了再说,保住性命出来还是可以继续干革命。可他们……那么倔……”说这话时,邓启辉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感情,可眼泪却不停往外涌。一边的小孙女抱住她的腿,“奶奶、奶奶”地叫着,而已经陷入回忆的她好像没有感觉似的,只是偶尔揩一把流到嘴角边的泪水。
而今,我们已经很难确切得知,因叛徒出卖而被囚于长沙陆军监狱署的陈觉和赵云霄经历了怎样的严峻考验,但陈树勋告诉记者,2009年迁坟时,人们在陈觉的头骨中发现了一枚长约5厘米的粗铁钉!
“小宝宝!我很明白的告诉你,你的父母是共产党员,且到俄国读过书(所以才处我们的死刑)……”“云!谁无父母,谁无儿女,谁无情人!我们正是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父母和妻儿,所以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从赵云霄与陈觉的遗书中,人们很容易读出这样的心声:肉体的折磨、亲人的离别,并没有让这对年轻夫妇忘掉自己入党时的誓言。
“那时的伯父、伯母,心中充满着革命的热情和胜利的渴望。”
邓启辉如此评价这对记忆里永远年轻的亲人。
在能够找到的有限史料中,赵云霄和陈觉在醴陵开展革命的那段日子,无一例外被描述得忙碌且充实。那个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的赵云霄,在动员群众的工作中表现得尤其出色。
“这片平房,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当时还要更破烂一些。”当记者来到位于醴陵南郊的阳三石大农贸市场时,一位坐在一家小杂货店前的鹤发老妪给记者指点着,这里,就是当年赵云霄和陈觉在醴陵的住处———阳三石铁路工人宿舍所在地。
1927年7月,大革命失败,中国革命转入低潮。两个月后,一对年轻夫妻悄悄出现在上海,他们就是陈觉和赵云霄。在上海云南中路党中央的秘密机关,二人见到了瞿秋白和李维汉。简单的寒暄和了解情况之后,瞿秋白宣布了党中央分派二人到湖南工作的决定。11月初,赵云霄跟随陈觉一路南下,直奔醴陵。
其时,国民党正在湖南实行残酷的”清剿“。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两人白天在家研究工作、草拟文件,晚上外出活动,去老乡家里动员群众斗争。著名的醴陵年关暴动就是在两人的指导下组织开展的。
如今,阳三石铁路工人宿舍和阳三石火车站已觅不到踪影,但赵云霄和陈觉当年的生活状态并不难想象:简朴的生活,紧张的工作,还有随时可能到来的牺牲。“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了革命什么都抛弃了。”陈树勋在母亲墓前的感叹,是这位燕赵女儿一生最好的概括。
记者徘徊在原长沙陆军监狱署所在的深巷中,在这里,这位23岁的燕赵女儿接受了生命中最严峻的考验。
在这里,一名不足月降生的女婴享受过母亲短暂的疼爱。
在这里,一对革命伴侣洒泪诀别。
如今的阳光下,幼儿园里的孩子们正在互相追逐、嬉戏打闹,身后的巷子中,飘荡着诱人的烧鸡香气。(记者 边慧 朱艳冰)
记者感言
柔情铁骨
“你的外祖母家在北方,河北省阜平县……”赵云霄在遗书结尾处的一句话,提到了曾不辞而别,从此一直杳无音讯的家乡。
中兴街,至今仍是赵云霄的故乡——— 阜平县城最繁华的街道。
在其中央南侧,赵家胡同自北趋南200多米一直贯穿至南街。据说,赵家曾是阜平城中的“第一大户”,胡同沿线200多米的宅子当年都属赵家所有。
而今,记者在这里已找不到任何赵云霄生活过的印迹,只能想像幼时极得父母宠爱的赵云霄,如何蹦跳着走进阜平第一个女子学堂,如何放弃了大家闺秀的生活,加入党组织后,秘密离家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
据说她的不告而别曾在小城阜平引起了轰动,人们传说她上山当了土匪,或是干脆说她只是私奔了。
赵云霄的侄女赵为民告诉记者:“赵云霄的父母直到去世也没有原谅自己的女儿。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女儿其实早就牺牲了。”
当年即便是最亲的亲人,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而今的我们,更由于年代久远,资料缺失,无法真正还原赵云霄短暂一生的心路历程。
追寻她从阜平到湖南的生命足迹,我们能还原出的,是一个热情纯真、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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