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毅
1975年。一天,舒关关来我家看望我们。我和他曾在河南一个部队的农场监督劳动,前后3年左右。我是1972年8月被接回北京,1974年平反后恢复了工作。他却一直被“扔”在农场,似乎无人过问他的事。他这次回北京,是用“造反”的方式跑到北京要求有关单位给他平反的。其时,他尚未结婚成家。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暂时住在他父亲所在的中央组织部招待所里。他父亲舒同为我一向所景仰,所以我立即对他说:“安排个星期天去看看他老人家。”他说:“到时我来给你带路。”我们这样说定了。
那时,我住在北京西郊的公主坟附近,中组部招待所就在公主坟西面的万寿路上,相隔不远。按预约,一个星期天的晚饭后,舒关关和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舒同的临时住处。有舒关关的引见,不需要多费口舌,寒暄几句之后,舒老就谈起他“文革”以来几年的遭遇和感受。我是头一次见舒老,他身材不高,瘦瘦的体型,眼睛小而有神,举止敏捷,言谈流畅,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位儒雅博识的智者。从他的叙谈中得知,舒老和他的长子舒关关一样,也是从外地刚回到北京上访的,也是要求有关部门解决他的问题的。他说他一回到北京就去找了中央组织部,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只是叫他“先好好休息,不要着急”。这次见面,我们叙谈了两个多小时。
待我再次知道舒老的去向时,已是1979年春天了。这回也是从他的长子舒关关处得知。其时,舒关关已得到平反,分配了工作。1980年夏,我利用一个星期天到位于北京颐和园北面的红山再次看望舒老。见面后,我问他上次看望他之后为什么很快就搬走了?他只淡淡地说了句“人家叫我搬走”,没有多做解释。
1980年7月林毅与舒同(右)在北京红山舒老的住处交谈
关于他突然搬出中组部招待所的事,我是最近在阅读《交锋》这本书时,意外地找到了答案。这本书的作者在《冤假错案何时昭雪》一节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在华国锋‘两个凡是’方针指导下,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郭玉峰等人对平反冤假错案持抵制态度。中组部对受迫害的老干部急切的呼吁置之不理,对来访者拒之门外。原山东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到中组部上访,要求落实政策,分配工作。可是郭玉峰不仅把舒同挡在门外,而且派人把舒同从中组部招待所赶走,让舒同‘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原来是这样。要不是打破了“两个凡是”,舒老的冤案不知何时才能获得解决。
同年夏天,我第三次去看望舒同时,他已被正式委任为军事科学院副院长,家也安在军事科学院的宿舍区内。同他相邻的有陈伯钧、郭化若等学院领导同志。
我是下午3时左右到的,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看书。他看的是一本四合一的《毛泽东选集》。见我去了,他放下书,热情地起身让座。我见他起身的动作有点吃力的样子,便关切地询问他腿部是否不适。他告诉我说,最近两三天来,两条腿感到酸痛。今天上午到301医院检查,医生很认真,从头到脚给检查了个遍,没有查出有什么异常现象。最后医生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事。他说没干什么事,就是整天地写字。医生一听大悟地说:“那就对了,你是写字把两条腿累痛了。”接着,医生给他下了一条禁令:一个礼拜不准写字。后来听舒关关说舒老写字特认真,因他大多数是写大型楷书,总是将两条腿叉着,铆足力气,写了这幅写那幅,往往一写就是半天。写字时精力全部集中在笔上,不曾留意身体有何不适,故而将腿累痛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毛病。
在舒老起身去应酬一位邻居的间隙,我翻阅了一下他正在阅读的《毛泽东选集》。我惊讶地看到,这本辞典纸印刷的著作几乎每一页的天、地和旁边空白处,都用红色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尤其是“两论”。不仅将空白处写得满满的,还夹了两页写满文字的纸。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都不曾见过哪个读者在读书时留下如此详尽的旁批。如果舒老这本《毛泽东选集》还在,那应是一件挺有收藏价值的“文物”。
1985年秋林毅在南京寓所与舒关关(左)切磋书法技巧
我去看望舒老那个时期是他写字的任务最为繁忙的时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人们走出了“文革”的阴霾,迎着改革开放的阳光。人心欢畅,百业待兴。许多单位请他写招牌、匾额和条幅,许多老同志向他求字,以装饰厅堂。他的客厅东面一个房间是舒老的书房。书房的中央置放着一张很大的长方形写字台。写字台的一端是一个直径一尺多,周边一寸左右高的圆形大墨池,里面盛着汪汪荡荡的一池墨汁,墨池边放着几只硕大的毛笔。书房的四壁拉着一道道的绳子,绳子上别满了刚写好、等待求助者来取的条幅、横幅、对联等,好多地方别了一层又一层。看到这琳琅满目的字幅便知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辛劳!我问舒老:“那么多的单位和个人向您求字,您能应承得了吗?”他不无遗憾地说:“不行啊!我是尽力地写,还是写不完。”他转身到客厅的书桌里,拿出一个用白报纸订的大本子递给我,说:“你看看要我写字的有多少吧!”我接过本子逐页翻看。这是一个登记本,记的是求字者的单位、姓名和内容。厚厚的一个本子已经写满了大半本。我看到上面有李先念、邓颖超、康克清、王震、胡耀邦等许多领导同志和各界名人的名字,有的名字已经打上了圈儿,说明已经给写好了,而大多数还在等待打圈儿。据舒关关说,舒老实际上只能写其中的小部分,大部分是根本不可能写的,只能“对不起”了。
看罢书房,舒老说:“改天我给你写幅字,做个纪念。今天不行,医生不是给我下禁令了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连忙表示感谢。过了些天,舒关关打电话给我说:“老头子问你给你写什么内容好?”我告诉他请舒老写郑板桥的题竹石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过了大约半个月,我去舒老家取字。他告诉我说前几天就给我写好了。我接过一看,写得非常好,运笔十分流畅,轻松飘洒。这一天,他的心情也像给我写的这幅字一样,显得十分兴奋、愉悦。
这天天气很热,他见我满头大汗,赶忙去找来一把菱形竹扇给我,又给我沏了一杯茶。他见我反复欣赏着给我写的这幅字,他的兴致也挺高,起身说道:“来到书房里去,我再给你写一幅。”我赶紧起身,连忙说好。他铺开纸,拿起笔抬头问我:“你想写什么内容?”我说:“舒老写什么我都喜欢。” 他说:“不,你说吧,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写什么。”我沉吟了一会儿,想了想说:“那就请您写明代和尚道源的一首诗吧。”接着我就背诵了诗的全文:“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他听罢点头说:“嗯,很有韵味儿。”然后他将笔醮饱了墨汁,左手理了一下纸,少顷,笔落字出,运笔很慢,一丝不苟,一点一划,都运转有度,20个大字,一气呵成,字字端庄、凝重,又遒劲,实属“舒体”精品。
写完了字,回到客厅。我劝舒老赶快坐下歇歇。他还让我也坐下。我本想等墨迹稍干就离开,以免打搅他太久。可他却说,不要急着走,坐下来聊聊嘛。这一聊不要紧,他从“文革”10年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历数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以来国家方方面面出现的大好形势。有时情绪激昂,有时哈哈大笑。说是聊聊,实际上我很少插嘴,主要是听他表述自己当时对国家形势的所见所闻所感,对我启发很大。一个多小时过后,待我起身辞谢时,已时近黄昏了。
舒老是我国书法艺术的继承者和开拓者之一,是著名的书法艺术大师。他的“舒体”自成一体,已成为与楷体、宋体等印刷体并行的字体,是稀世的墨宝。
附:追忆中国书法大师舒同父子
作者:高林
林毅社长寄来他的《旅途漫笔》散文集一书,第95页是“追忆书法大师舒同”的文章,阅后也引起我的回忆。
舒同原是山东省委书记,毛主席十分认可他的书法,说舒同是红军书法家。一次毛主席到杭州浙江大学考察,校方领导请毛主席为大学题字题名,毛主席说:我就不题了,让我们的红军书法家舒同同志给你们写。可见舒同的书法在毛主席眼中的地位。我称林毅为社长,因为林毅是我在空军政治部《空军报》时的社长。上世纪80年代初他在那里任社长,我那时正是《空军报》社的编辑记者,有时随他采访,知情较多。舒同之子舒关关,也是由林毅介绍认识的。舒同1979年在北京组建中国书法家协会,是由他的倡导,报中央批准成立,并首任中國书法家协会主席,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起步、发展奠定了基础,中国书协有今天的成功发展他是首功。
林毅认识舒同,关系深厚,都和舒同的大儿子舒关关有关。舒关关在空军指挥学院当兵任职,文化大革命中,被下放到河南西平县老王坡农场劳动,而林毅被打成“反革命”后,从监狱押解到同一个农场“监督劳动”,“9.13”之后监管放松了,他们才有机会交流。由于他们有同感共识,文化底蕴都很深厚,常聊历史文化,研讨书法。舒关关的书法沿着其父舒体,苦练苦习,书法功力几近其父舒同。1972年后林毅、舒关关分别回到北京,等待平反。此时舒同也因等待平反住进北京的中组部招待所。
1975年一天,舒关关来看望林毅时提到其父舒同也住在北京。林毅社长是一个爱好书法的有心人,即让关关带他晋见舒同。舒同和林毅当时“命运相同”,又都是文化历史底蕴深厚的老干部,“文革”中的遭遇也有很多共同之处,聊起来很投入,成了朋友。后来,林毅在南京军区空军政治部任主任岗位上离休,居住广州空军天河干休所,我常因出差顺便到广州林毅社长家,看到挂在墙上舒同的书法,才知道林毅社长非常珍爱舒同的字。 在那个年代,求舒同写字的人很多。舒同很忙,但见林毅来访,林毅不提求字,但舒老也为其写上一幅。
1978年我从北京军区空军宣传部,调到《空军报》社,因舒关关经常投稿,就认准了我,我也成了舒关关的好友。 关关给我写信,全用舒体小楷写给我,值得研习和收藏。1981年,枣庄薛城区建商城,卉总经理来京找我,要我找舒同题字、题匾。我找到舒关关商量,说:关关,枣庄商城卉总想请你父亲题字,你写的字和你父亲写的不差上下,你题算了。后来关关将字写好了,卉经理很满意。现在我研究书法史,有时有人问我谁是书法专业大家。因为现在专业书家才被市场认可。我即问:王羲之是否大家,王羲之又称王右军,说明王羲之是晋朝的官员而非专业书法家。颜真卿、赵孟𫖯都是官员在前,书法在后的,何为专业?
书法家只所以为家,首先是文化底蕴,文化修养,大家是家不是匠,这一点很多人不研究不分析,只追市场不追文化,“家”以金钱说话,价格高即为大家,所以拍卖公司用炒作打市场,把文化的底色污染了。
现在中国书法协会主席、理事都是品牌,现在还有几人知道舒同在中國书协的地位,有不少人还认为启功是中國书协的第一人呢!现任的中国书协第八任主席孙晓云,在上世纪80年代初也和林毅有过较深交往,见过舒同写给林毅的书法藏品。1983年初,林毅从《空军报》社调到南京空军政治部任主任。那时,孙晓云在南京空军政治部创作室工作,林毅曾经将舒同为他撰写的两幅书法作品给孙晓云欣赏。还曾在一起对舒体做了探讨。孙晓云得知林毅主任酷爱书法,另特为林毅写了两幅书法,林毅现在还珍藏着。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最近我和林毅社长接触时,他说起当初他批准孙晓云转业,鼓励她在地方发展,对她今天在书法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深感高兴。
牵回到往事回忆,林毅通过舒关关认识舒同,再到我和舒关关的交往故事,值得落笔成文。岁月如驰,已成过往,舒同已经逝去多年,不想舒关关也已离世。2024年4月21日,我到广州看望96岁高龄的林毅社长,吃惊的是他正在校对《旅途漫筆》书稿,而且把我写的文章,以及舒同和书画名家在空军大院做笔会的内容收集于书中。2024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旅途漫筆》印刷完成。五月初我即见到此书,欣喜读到书中《追忆书法大师舒同》的文章后,即写下此文,也算我与舒同之子舒关关交往的追忆吧!
附:
舒同长子舒关关“文革”期间被分配到空军一个雷达兵团农场,在农场他亲手为林毅制作的理发工具盒和猪鬃理发刷,已有50多年,至今仍在使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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