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亮:忽左忽右都离开了自己的文脉,中国当代艺术正是这样的产物。
周加华:从1988年那次当代艺术展“不准回头”的符号开始,一直到现在最流行的当代艺术的表现形式,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当代艺术,大多是丑陋的、血腥的,或者把政治人物妖魔化。这可能与西方的引导与控制关系密切,而不是从我们文化里生长出来的,所本该有的面貌。
坦率地说,中国的“当代艺术”给整个社会的观感非常负面。
高亮亮:是不是让人对当代艺术都有一种反感了?
周加华:对,因为对美术而言,真善美是永远的指向。而现在变成了假丑恶的东西,整个当代艺术作品和老百姓的生活几乎无关,也没有任何真和善的东西在里面。所以艺术发展到这一步走,整个思想领域都有问题。
高亮亮:反思一下,“85新潮”所代表的是当时年轻人冲破体制束缚、思想禁锢的力量,有他们的真诚。但同样这批参与者如今是当代艺术的“大腕”,为何他们一步步退化成了要被打倒的对象?
周加华:我觉得80年代整个社会有一种正能量,因为那些西方的思想进来就像是一道光,希望变革,希望创新。但是80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太短了,很快走到一个畸形的道路上,可能整个社会太过于物质了。
1992年后,随着中国房地产的爆发,好像中国人整个脑子都变了。我觉得那个时候是个历史的拐点。当初还是正面的东西,后来就乱套了。
高亮亮:这对艺术界的影响也非常大吗?
周加华:影响当然大,商业像飓风般席卷一切的威力,是足以改变文化地貌的。
市场上哪个值钱哪个就出来,艺术家只顾自己的利益。90年代后,当代艺术横扫肆意的场面,好像没有冲击力就不能称为艺术,这是很荒诞的。这种东西成为了主流,学院也以此为标杆。假丑恶的东西被大家认可,再加上市场经济的催化剂,几千块的东西拍到几千万,90年代到本世纪制造了太多的神话。
这对年轻艺术家和艺术界的伤害非常大,你到全国的美院里走走,都是在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连基本的审美情趣都没有。
高亮亮:现在很多画廊老板、收藏家有个潮流,到美院买学生的画,好比“风投”,总有押对宝的时候。
周加华:这很困难,因为现在整个美术教育都有问题。市场起了很大的负面作用,标准已经模糊不清,现在美术界的混乱状态让人很难想象它再能坏到哪里去,因为所有假丑恶的东西表演得已淋漓尽致,都到它的极致了。“否极泰来”,我认为会出现反弹,会出现很多反思,这恰恰又是我们民族文化振兴的时候。
高亮亮:从您的反思来看,中国艺术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周加华:三百六十行,标准最重要。所有问题归根到底就是标准。这也是全社会的问题,美术只是一个侧面表现。有标准就能看得到差异,没有标准,不存在好坏差异。所谓大收藏家是乱来,因为他有资本,这个影响大了,会产生误导,会引领风潮。
高亮亮:那要改变就要先建立标准,近几年各地民营美术馆的兴起,有没有这方面的考量?
周加华:现在的民营美术馆是在房地产泡沫行将破灭前夜做的转向,根本没有任何标准,只是想在所谓的文化产业上去捞取一点利益或者规避一些风险而已。我也接触到很多企业家,都要搞美术馆,口气大的不得了。可到他们的会所看一看,那些画三四流都不入。很多顾问专家根本没有这个水平,可能是有口碑、以前写过书、头上有个什么光环。而企业家确实也不懂,本身没有判断力,专家说好肯定好。这就出问题了,生态越来越糟糕。
公天下与大美术
高亮亮:那我们不禁要问出路何在?我注意到您在画家的身份之外,也从事了不少与艺术相关的社会活动。
周加华:中国文化讲究是通才,你得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所以2000年,我在当时中国第一高楼金茂大厦的裙楼里搞了个精文艺术中心,有1万多平方米的空间。三个月做出第一个大展,涵盖了八个艺术门类——漫画、版画、陶艺、书法、水彩、油画、国画,雕塑。约500余件作品,参展艺术家有175位,更有已故的大师级人物,李叔同、徐悲鸿、吴作人、丰子恺、傅抱石、颜文梁、吴大羽、林风眠,都是代表作。靳尚谊在参观时激动地说,他梦里就想有这样一个展览。
我想通过这个大展来看看现当代艺术,做一个梳理。所以我并没有以个人的好恶来决定画展的走向,我很包容,有写实,有抽象,也有表现主义,各种风格汇聚。这个大展很有影响力,可惜精文艺术中心属于市委宣传部的官方平台,后来由于经济困扰,只坚持一年后就被迫关闭,很可惜。回头想想,当时的社会背景还不具备办那么大机构的条件和氛围。但如果当时坚持下来,今天就是中国最了不起的艺术中心。
高亮亮:我看过您以前大都会美术馆的方案,太壮观了,可惜最终没能实施。
周加华:精文之后我希望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当代美术馆,把真正符合中国当代艺术品相的作品集中在一起,是全方位的。我有一种认定,在美术界群体里还是有人甘于寂寞,有坚守和坚持,有自己的艺术主张,也符合我们的民族文化精神,表现出的东西跟中国的文化土壤相容,而不是光怪陆离的。
这个跟《精文艺术大展》完全是两个标准。这个美术馆的门槛很高,全国能选过来的艺术家很有限,而且不是一两件作品,要他们一个阶段一个时期的作品完整拿过来,要不惜代价地征集,计划能做成供长期陈列的美术馆。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省市所谓的美术馆,充其量都只是一个个展览厅、展览馆而已。
高亮亮:这是为什么?
周加华:因为尽管中国所有的美术馆每年都有收藏,但就是没有一个长期做陈列展览的美术馆,这是怪事。所以说还是以钱来得快为标准。在中国的美术馆,花钱就可以办展览。我们的理论界是有所谓稿酬的,十万、百万都有,因此许多山寨版在中国可以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所谓的专家、名家是托,由于对金钱的渴望,亦早已迷失了自己的天理、良知,钱,就是标准。
他们说:“你们艺术家来钱快,我们爬格子的也要买车买房。”我也无言以对,他讲的是实话。我们中国整个社会除了钱,一片茫然,能甘于寂寞甘于孤独的,真是少之又少。
高亮亮:大都会美术馆可不可以理解为树立标准的一种尝试?
周加华:美术馆的建造不能期待体制,只能寄希望于民间,寄希望于几个还有坚守的人,将他们的力量集聚起来,能够做一些示范。这些艺术家有自己的坚守,有自己独立思想和人格。把他们的作品收集起来展示出来,是对社会的一种责任。
我还提倡捐赠,我自己做表率,我一辈子就画了这300多件作品,会毫无保留地统统捐赠。我是希望让历史沉淀后,通过画来认识这个时代的变迁。
高亮亮:其实精文艺术中心也好,大都会美术馆的构想也好,都符合您一贯倡导的“大美术”。“大美术”是理解您的一把钥匙,也是我们当下所匮乏的。于您而言,“大美术”意味着什么?
周加华:我一直认为美学不仅停留在画架上,还是衣食住行所离不开的,譬如建筑是美学,穿衣是美学,言谈举止也是美学。作为艺术家,要有一颗“公天下”的心,有教化“大美术”的责任感,对这个社会应该有所贡献、有所作为。
最近我还在思考“中国文艺复兴”的概念,要有文化自信,民族才有希望。严格意义上来讲,人类真要走向更高级的文明,全世界都应该学习中国文化里“天人合一、尊重自然”的生活理念。人如果都能尊重自然,和自然和谐共生,那在未来,很多当代社会的弊端也就解决了。
你看到我的很多画里有嫩绿的叶子,这是苦涩之外的一种希冀,希望有朝一日中国的文化能够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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