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7日凌晨3点多醒来，再无睡意。与其数羊，还不如写点东西。于是，我开始写一首歌颂女警的诗歌，为即将到来的“三八”妇女节献礼。写毕，仍无困意，就听起半导体来。
    ……我在屋子的西北角，坐着小板凳，在一台电脑前输入自己写好的诗歌草稿。刚输入一行，就按错了键。一个箭头向前推进，把刚才写好的一行就抹掉了。再试，还是不行。一位女警在旁边笑，她说，你交给我打吧，肯定比你快。我看到自己的妻子在旁边给我使眼色，那眼神告诉我，就让她打吧。我对女警说，好吧，你打吧，一会儿我还要参加战友们的聚餐会。
    我从衣柜找出自己满意的上衣，但是再找裤子时，房间的一切却全变了，衣柜变成了铁制的更衣箱。我用钥匙打开上层的一个，不是我的。再去开，把钥匙拧弯了，锁子拧坏了，更衣箱倒是打开了，却没有找到自己的裤子。我恍惚记得自己的更衣箱在下层，再去找，不忘看了看表：11点20分。糟糕！离聚餐时间只有10分钟了！……
    这时，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时钟敲在6点半。今天是我们参战战友聚餐的日子。

    33年前的今天，即1979年2月17日。拂晓时分，我炮团指挥所收到上级炮火准备的命令，于此同时，天空依次腾起3颗红色信号弹——震惊世界的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打响了。
    雷鸣般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轰鸣覆盖了整个周边上空。炮火携带着冲击空气时发出的尖锐音响射向敌方，在对面的山体发出团团火光。火箭炮最为壮观，在天空划出一道道红色光束，发出最悦耳的音响。指挥所上步兵的迫击炮也不甘示弱，呼呼地向当面之敌发射。
    炮火准备10分钟后，我们从猫耳洞中钻出来，仔细辩听炮火的声音。我听到的是一边倒的声音，对方的炮火丝毫没有还击，敌我双方互相交火的场面没有出现。听着听着，我们谁都不感觉恐惧了，虽然炮弹像是紧擦着山顶和头皮飞过。所有炮火集中在一起的声音，很像是过年的爆竹声，只是更惊心动魄、如雷贯耳，震得地动山摇。
    炮火准备持续了30分钟，撕破突破口的任务告一段落。
    步兵和坦克迅速向敌方阵地发起了冲击。公路上，坦克部队与步兵奋勇向前。坦克在夜暗中发出巨大的轰鸣驶向前方，荡起尘埃，散发出一股股油烟味。
    我营通讯员小钟，与副营长等前指人员一起跟随步坦穿插时，被重机枪子弹击中胸部，民工把他抬到担架上。他似乎快不行了，呻吟着。副营长贴近他的耳边，听到他说：“水……”他大概因为失血太多，非常口渴，急需补充水分。副营长把水送至他嘴边。他咽下一口后，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副营长说：“小钟，你还有话要说吗？”通讯员气息越来越弱，命如游丝。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还没有被抬回到祖国就牺牲了。这是我炮兵团进入越南后牺牲的第一人。
    天渐渐亮了。
    指挥所当面山上传来啁啾的鸟鸣，报告新一天的来临。
    有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着，向越南方向飞去。我们都看到听到了。有人说，乌鸦是冲着血腥味去的。
    前方的枪声时断时续。
    天气晴朗，晨风掠过，我们略感到一丝疲惫，但都安然无恙。高地上，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刚过去的战事似乎是很隆重地讲了一个故事。
    简单吃过早餐，我们重新登上指挥所待命。我始终戴着耳机。电台里声音非常嘈杂。在没有情况和任务时，我就旋转一下频率的旋钮，试图了解友邻的战况。我从电台里听到，坦克团有一辆坦克在前进途中突然熄火，挡住了后续部队前进的道路，急得他们不行，有人说推下山去。
    急造军路没有彻底打通，不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和工兵开路爆破的爆炸声。原计划配属步兵团实施穿插任务的炮兵，由于道路未彻底打通的原因，不能如期越过边境。我们炮兵团的官兵们十分焦急。
    来自前进指挥所的消息说，炮兵营对敌莫隆公安屯火力点发射的300多发炮弹，一发也没有触及目标，都散布在周围。步兵兄弟用他们的小炮向敌方发射炮弹，效果不佳。
    从天亮到黄昏前，敌莫隆公安屯火力点一直顽固坚守。来自前线的消息几乎全是莫隆。

    战事峥嵘，战事难忘。退役之后，战友们每年都选择在2月17日这一天相聚。我警务倥偬，离多聚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2009年2月17日，我收到广东籍老班长刁振光战友发来的短信：“老战友你好，中越反击战三十周年之际，祝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吉祥如意！”
    我赶紧搜肠刮肚，编写短信，向刁振光回复，并发给许多战友：“三十年前未能忘，一声号令保边疆。出生入死猫耳洞，速战廿八班师防。从此遥念那一战，异国有朋埋战场。今祝战友身心好，永远享受好时光！”不久收到战友佀庆琪短信：“今晚战友要相聚，三十年友情不能忘。盼望今晚见到你，蜀国风里聚一堂。”
    我骑自行车，50分钟后到东二环蜀国风聚会，这里有近百人，多是123师的。聚会7点开始。有人主持，很热闹。首先向牺牲的战友默哀三分钟，第二项是重温军歌，播放的是《血染的风采》。庆奇按捺不住，登台高歌。台下掌声响起，气氛热烈。第三项是战友代表发言。我走到主持人身边，向其说明我意，他表示赞同，随后安排我用手机朗诵短信诗歌。聚餐开始后，佀庆琪约我一起到各桌碰杯喝酒，畅谈友情，非常高兴。聚会8点多结束。外面的雪覆盖了我的车座，有半厘米厚。2008年入冬以来一天也没有下雪，这是2009年的第一场雪，显得弥足珍贵。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军营把我们召唤在一起。同学习同训练，同吃饭同杀敌，我们都是祖国的卫士。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聚会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农村，我来自城里，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啊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
    2011年2月17日，这天是正月十五。一早我编了一个短信，并发给许多战友。“三十二年前，跨境惩敌顽。拂晓炮声震天响，命赌越前线。二十八昼夜，未曾安枕眠。那情那景那山岳，常来梦里转。衷心祝您及全家十五梦圆全年幸福！”
    最先回复的是刁振光：“谢谢你，还记得班长。同祝。”然后是赵和林：“三十二年弹指间，战友情深似无限，当年鏖战惩越寇，今日又在商场战，人虽无名但无妨，兄弟挂念心地安。赵和林衷心祝你及家人平安幸福快乐。”第三位是佀庆琪发来的：“瑞雪银光梅花香，真诚祝福来四方，东方送你吉祥树，南方保你永安康，西方祝你事业旺，北方愿你钱满箱，好友真心祝愿你元宵节快乐！”然后是黄维青：“三十二年光阴弹指一挥间，自卫反击越寇仿佛就在昨天，越战南征二十八昼夜，穿插迂回血战疆场把敌歼。军旅情战友谊铭刻在心。维青祝你全家十五欢乐年年梦圆！”接着是郝会永：“东波战友你好，是呀，三十二年前的今天，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应征入伍，毅然奔向战场，用我们的血肉之躯，捍卫了祖国的尊严，沉重打击了越南的嚣张气焰。战斗的日子，我们是不会忘记的。我们这些战友的情谊真是用鲜血凝成的。我祝战友元宵节快乐，家庭幸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最后收到的是朱子正发来的短信：“千贵万贵平安最贵，千好万好快乐最好，千美万美幸福最好，千福万福健康是福！恭祝您和家人元宵节快乐！”
    今天是2012年2月17日，我拿起手机，为我们今天的日子编写短信：“曾以为当兵是炫耀，到边境是骄傲，打仗立功是壮丽的光照。今天才晓得，经历化为身上的宝，用战斗对待路障与烦恼，才会永远不老。祝战友健康快乐每一秒！”
    11点半，战友们聚会。聚餐前，佀庆琪先给大家照相。席间，一战友说，他在《中国红色旅游网》上看到了我写的《永远的绿军营 永远的战友情》，并向各桌一一介绍，很让我感动。他还好几次说，这样吃吃喝喝没有什么意思，应该做些实在的、有意义的事情。同时表示，应该呼吁有关部门重视城市低收入参战人员情况，给予补贴。
    战友的想法让我感同身受。今后战友聚会，能不能换一种形式？把吃喝转变为一种有意义的活动，增进感情，交流体会，总结去年，展望来年。或者换一个日子，改在3月15日。
    我知道我们参战战友的聚餐有南北两个流派，北派选在2月17日，南派则选在3月15日。
    33年前的3月15日，发生了什么？

    1979年3月15日，我炮兵营按照预定拦阻射击方案，对目标实施射击后迅速后撤。
    我们看到清一色身着或蓝色或黑色衣服的越南老百姓，挑着包袱，携着孩子，在田埂上走着，低着头，默默返回自己的家园。
    车队继续后撤。我们又看到清一色身着或蓝色或黑色衣服的老百姓似乎很忙碌，他们挑着稻谷等物，急匆匆地往北走。这些人是中国边民，他们在忙碌中显得轻松而兴奋。
    一样肤色一样衣着的边民，现在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和心情。
    山上出现了堑壕，田边出现了竹签。这些标志告诉我们：祖国距离我们更近了。我们的情绪转入兴奋状态。连长提醒我们把枪刺落下，把保险关好，准备进入祖国。
    车队顺畅地行驶。峰回路转，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简易的凯旋门。门楣门框都是用树木制成的，上面有青松翠柏的叶子，并且用鲜红的绸缎包裹着，上面贴有红地金字的标语。巨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英勇战士们胜利归来”，上联是“向自卫还击保卫边疆的英勇战士们学习”，下联是“向为祖国立下功勋的战士致敬”。凯旋门像母亲敞开怀抱，欢迎远方儿女载誉归来。
    我们周身感到无限温暖，无限幸福。
    真正的凯旋门是靖西县龙邦关口。经关口人员检查后，车队徐徐通过。当我们的车后轮通过关口时，车上的首长激动地看表，并说：“时间是13时56分，北京时间。”
    接下来是异常欢乐喧腾的场面。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够使了。
    欢迎队伍分列在公路两侧。大部分是由少年儿童组成。他们身穿鲜艳的服装，手捧鲜花和彩带，热烈地欢迎着，激动地跳跃着。随着铿锵的旋律，欢迎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热情的边疆群众给我们递茶送水，向车上抛掷鲜花。我们欢笑着，心潮激荡。广播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向英雄团学习，向英雄团致敬”的声音。人群随着这声音有节奏地呼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英勇战士们胜利归来！”
    这是最光荣的时刻，这是最激动的场面，这是最幸福的瞬间。车上的我们不断被鲜花击打，被花环击打，心被托举得万般自豪。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面，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可能一生只有一次。
    我突然感到，我们做得很不够，祖国和人民就给予我们这么高的荣誉，我后悔在当时没有把任务完成得更好。
    为了祖国的尊严和安宁，为了边疆儿女的幸福生活，我们所有的付出都神圣都荣耀。生命属于祖国，光荣属于人民。
    车队走不动了，我们被欢迎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小姑娘高举着花环想献给我们。湖南籍1979年新兵吴建国明白了她的意思，跳下炮车。
    小姑娘向战士打了一个队礼。吴建国立刻还以军礼。小姑娘把花环献给吴建国。吴建国接过花环，高举着，微笑着，展示片刻，然后把小姑娘抱起，让她把花环戴在了炮管上。
    戴上花环的火炮立刻增添了一种妩媚。车上车下发出一片欢腾。
    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幸福的泪水，这是光荣的泪水，这是胜利的泪水。为了这一回，再多的付出也是值得，再多的牺牲也是欣慰。
    回到梦牵魂绕的祖国，我们感到一切都是新鲜，都是充满生机、充满乐趣、充满希望。祖国不仅是我们作战的坚强后方，也是我们生之所在，命之所系，力量之源。在祖国边境，我们到处看到的都是祥和的面庞，袅袅的炊烟，和平阳光下惬意的劳动。虽然稻田地里仍存留着弹坑的痕迹，虽然守边战士依旧站在自制的“人在阵地在”的巨大标语旁，但我们的边境地区却是安静、安全了许多。我们的战斗赢得了胜利，我们的牺牲换来了和平，我们的付出都是光荣和骄傲。
    我们的炮兵车队轻快地行驶在充满阳光、春风和煦的祖国大地上，我们看到的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色彩和景象。
    只有经历过黑夜的人才更懂得光明的珍贵；只有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人，才更能够体会和平生活的满足与幸福。
    春天的艳阳最是明媚。天空是蔚蓝而澄净的一碧万顷，云朵是乳白而自由的翩跹婀娜，江南秀美的大地处处锦绣。碧绿碧绿的水网稻田之上，碧绿碧绿的青草树木之间，万紫千红的花朵与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争奇斗艳。艳阳中饱含着浓浓的氧气，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芳香。祖国啊，你是这么丰饶美丽！南疆啊，你是这么令人陶醉！
    为什么春天如此美丽？为什么祖国这般亲切？为什么我的心情激动不已？为什么？
    我愿意是你怀中的小草，飘飞的蝴蝶，愿意是守侯在身边的无名树木。我是你的惦念你的记挂，是你放飞的风筝，我更愿意是你的卫士，你的守护神，是你永远的泥土。
    青翠的山青翠的河，轻快的道路轻快的车，挨过了硝烟烽火和辗转反侧，我终于又回到了亲爱的祖国。
    清新的天清新的水，亲爱的微风亲爱的歌，接受了最隆重的欢迎和拥戴，我终于又回到了亲爱的祖国。
    以前我从未离开过您半步之遥，不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不知道什么叫血与火，当我离开你一寸一分一时一刻，我终于明白人生需要支点，我需要一个依托。
    以前我从未想到过珍惜和把握，即使你百般恩宠和慈爱，我从来是迷离和蹉跎，当我离开你一寸一分一时一刻，我心中几分空落孤单寂寞，我渴望你的抚摸。
    今天，我终于站在这坚实而温暖的祖国大地上，我捧起这生我养我的泥土，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从今后我决不会让时间一分一秒空过——为了母亲心安幸福，为了让祖国永远蓬勃。
    我部来到广西区靖西县某地休整待命。原先在国外预计的实实在在、舒舒服服、好好睡一觉的想法又落了空。因为我们收到了家乡亲朋好友的来信。正如诗人杜甫所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
    我的那些永远长眠的战友，我的兄弟，永远年轻的面庞，你在哪里？
    1978年3月中旬，在南下的闷罐车车厢里，我们身着臃肿的新兵棉衣，没有领章帽徽；我们在车厢里看地图，打扑克，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三天后，我们在细雨蒙蒙的雨夜下车，来到军营；我们在新兵连出操，整理内务，练习打背包；我们一群新兵徜徉在部队营区的相思江畔，比赛投掷石子，我好兴奋，因为只有我和另一个新兵才可以投掷过江；新兵连即将分手的时刻，我们依依不舍，共诉友情；新兵连分手时，大胡子新兵好友志刚送给我一段绿色尼龙挂钩，他让我粘领章用，我送给他一个不锈钢夹子，让他夹胡子，志刚是我们师某团一名步兵，在战场上牺牲了；在新兵连，是阿东的亲人从桂林来看望他，他是我团火箭炮某连的战士，1979年3月10日牺牲在战车上；同时还有我们勇敢的2名三连士兵，我们曾常见面，常可以看到彼此磨爬滚打的身影，他们也永远留在了异乡……。
    团团白色的云朵，簇起在军营东南方向的座座奇峰之上，奇峰无限壮美。在奇峰的下面，奔流不息的相思江像一条绿色的绸带，轻轻地静静地亲吻着深情的红土地，抚慰着岸边的青草和秀竹，把将士一般的奇峰揽入怀中。在春雨淅沥的日子，在炎热多雨的夏天，在桂花飘香的秋季，在瑞雪降临的时候，军营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那些为国捐躯、为部队英雄史册增光添彩的战友。光荣的英烈们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