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爷蒋振芳,生于1921年,以前居住在陕西省宁强县巴山镇高桥村阳巷子窖坑岭,由于家庭贫穷,祖上都是给有钱人帮工种地,生活过得很艰辛,经常吃不饱肚子,穿的只能遮个羞丑,整天都是在漫山遍野的包谷地里干活,或者就是捡柴,堆成一摞一摞的,晚上全家十几口人挤住在三间草房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1941年,已经二十岁的大爷经人介绍,与他母亲的侄女王氏结婚,1943年,生一女蒋桂英,总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1947年,大干旱,阳巷子庄稼几乎绝收,他们生活越来越难以维持,于是带上全家大小迁往茅坪沟湾湾子里,给刘家大户种田,茅坪沟虽然有田,能种谷子,但收成是靠天吃饭,遇到天气好的年份,就是丰收年,如果遇到雨水多的年份,庄稼就会减产或者绝收。他们到茅坪沟后,生活条件稍有好转,一是他们给刘家种田,等于给自家种田,因为刘家和他们上辈是亲戚,二是他们到茅坪沟,这里有比他们早搬下来几年的蒋家户族,彼此有个照顾。当时,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大爷除了整天干活以外,还要躲避国民党拉兵,因为,湾湾子里是宁强通往关口坝,再到四川两河口的必经之路,经常看到国民党部队从宁强往四川方向逃跑。听我父亲说,我们以前住在湾湾子里大路边上,在那里开店做生意,有一天,他在路边吃苹果,从宁强过来一路国民党兵,二话不说,一把就把苹果抢了去,一人咬一口,边吃边跑。1948年夏天,我大爷躲在家里编草鞋,保长陈文兵给他说,到芝草沟去给他帮个忙,等哈就回来,大爷是个老实人,也是个爱帮忙的人,保长他叫姑夫,一听姑夫让他帮忙,所以没有多想,就去了,到了芝草沟后,保长把他交给了两个人,保长就不见了,这两个人把他绑了,给他说,叫他去当兵,这时,他才醒悟过来,被姑夫骗了,拉了兵。家里人听说大爷拉了兵,全家大小哭成一窝蜂,大爷的母亲把眼泪一擦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他取回来,全家东凑西借,凑了一些钱,连夜跑到芝草沟找大爷,一打听,说他们已经不在芝草沟了,擦黑都到二郎坝了,他们又跑到二郎坝,才见到那些当兵的,说了情况,给送了钱,当兵的说,明天就放人,你们先回去,到了第二天,大爷还是没有回来,全家人差点气死。他们还是没有死心,找了一个他们的亲戚,说跟国民党兵有点关系,他们又借了一些钱,让亲戚再给帮个忙,把大爷取回来,亲戚答应的很好,说一定帮这个忙,可是把钱送了还是没有取回来,最后,我大爷来信说,你们不要再花钱了,我已经被他们带到了四川,我就给他们当兵算了,你们也不要来找我,以后我会给你们经常来信。大爷说,现在人在他们手中,不听话不行,在二郎坝的时候,和他一起拉兵的一个叫陈娃子,他最不听话,犟的很,跟当兵的对着吵闹噘骂,跑了两次,第一次逃跑一枪没有打死,把他逮了回来,第二次他又跑,被白白打死了。他说,你们送钱是白送,找关系也是闲的,国民党黑的很,把他们为不下。就这样,大爷丢下他的家人,离开了家乡。
大爷当兵走了以后,家里人经常盼望他能早点回来,只要听说他来信了,不管天晴下雨,都要翻南山岭到宁强南门邮局去取,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精神寄托。还好,大爷去了以后,基本上每月都要给家里写封信,大爷在信中说,他们在四川方向打仗,没有固定地方,所以家里不要给他写信,收不到。有一次,大爷还给家里寄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双人照,他和另外一个人,穿的是黄色军装,戴的是大檐帽。
1948年底,大爷老小一家,又从茅坪沟湾湾子里搬到了茅坪沟新场上,继续给刘家种田,当时,刘家势力大,田地多,基本上整个茅坪沟都是刘家的,把刘家叫的刘“半沟”。大爷家人口多,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听我三爷说:“你大爷自从当兵走了以后,家里缺了壮劳力,一直缺口粮。他以前每个月都要来一封信,到了后来,有两个月没有来信了,也不知道啥情况,当时我和你二爷们几姊妹都还小,也不知道以前来信写的啥,最后那些信都烧了,有一张双人照也弄不见了。”三爷说:“两个月没有来信,家里人非常着急,担心出了啥事。有一天我大嫂就带着他们女子,翻南山岭又到宁强去取信,说没有信,她就到北门上去算命,我大嫂说,一个东西找不到了,算一下看找的回来吧,算命子说,是个背枪的,已经不在了,你们也找不回来了。我大嫂听了这话,一路从南山岭哭回家,家里人听了后,都跟着哭,全家人都很难过,我母亲说,莫听那话,算命是假的,是反的,*娃子还活得好好的,还要活120岁,还要当大官,你们都莫哭了。”
又过了不久,有三个人来到大爷家,说大爷蒋振芳已经牺牲在朝鲜了,成为了烈士,你们以后按烈士家属对待,享受国家优抚照顾,给了他们一张《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听了这个消息,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全家人悲痛万分,三天没人动锅灶,整整三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我问三爷,那张牺牲证明书还在吗?上面咋写的?那些送证明书的人当时说没说大爷咋牺牲的?安葬在哪里?你知道吗?听大人们说过没有?三爷说:“当时我才几岁,又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啥,也没有听大人说过,证明书是用一个镜框装着的,一直挂在老房子墙壁上,后来拆房子的时候弄丢了。”
自从听我父亲说,大爷是个烈士,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立过功,我就对大爷有了敬仰之情,他既是我们蒋氏家族的荣耀,也是给国家做出贡献的英雄,于是我就开始收集关于他参军的资料,同时还想找到他的安葬地,以对家人的安慰,也是对大爷的怀念。
为了弄清大爷参军这三年的情况,我查阅了好多资料。打开“中华英烈网”烈士名录,翻开宁强县志烈士花名册,蒋振芳的名字均在列其中,里面介绍了大爷的一些基本情况,但不全面。我到宁强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查找他的资料,工作人员帮我找到了1983年换发过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在县档案局我又找到了1951年第一次颁发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和《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结合几个证明,大爷的情况基本有了明目。《牺牲证明书》上这样写到:茲有蒋振芳同志,系蒋英俊先生之子,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参加革命工作,在三十九军一一五师三四四团(二营)六连任战士,曾建平时二大功一小功,不幸于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长丰郡临津江战斗中光荣牺牲,请按《革命军人牺牲病故褒恤暂行条例》对其家属给予抚恤并希将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转其家属为盼。此致,陕北省宁强县人民政府,中国人民志愿军三十九军一一五师。一九五一年八月 日。1953年10月2日,颁发的《光荣纪念证》上面说,他牺牲时30岁,陕西省宁强县第八区毛坪沟村人,1950年8月入党,其他内容和《牺牲证明书》上一样。
掌握了这些情况以后,那么,大爷从48年参军到50年牺牲这三年,他到底走了哪些路?打了哪些仗?经历了些什么?还是一个谜。于是我购买了很多关于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的书籍,希望从中找到大爷的足迹。
通过资料显示,从1947年开始,国民党部队已经抵挡不住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不断向南溃退。1948年夏秋,国民党一小股部队从宁强撤退四川,路经茅坪沟,部队减员严重,需要扩大兵源,他们边撤退边沿路拉兵,大爷被他们拉兵以后,从二郎坝到毛坝河,再到四川两河口,一路南逃,他们在四川广元,被解放军部队拦截,因为他们不是大部队,没有正面交火,乘虚逃到贵州从江县,他们翻山越岭避开了解放军部队,进入了广西柳州、宾阳、南宁等地,准备逃往越南,那时,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全国大部分地区,1949年12月底,他们看大势已去,在镇南关投诚当时南下的三十九军一一五师,大爷被编入一一五师三四四团,随部队进入桂林、鹿寨、来宾参与剿匪。1950年1月,他们北上湖南耒阳、彬州、衡阳地区;3月,进驻河南漯河地区整训并参加治理颖河工程;7月,开赴辽宁辽阳、海城地区,编入东北边防军;8月,大爷所在的一一五师进至鞍山归建,在那里集结待命,由于他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表现优秀,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0年10月,朝鲜战争爆发,大爷随部队进入了朝鲜。
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在他的《三十九军在朝鲜》一书中,详细描述了三十九军各部在朝鲜战场上的英勇事迹。1950年10月19日,三十九军第一批从辽宁安东跨过鸭绿江,秘密进入朝鲜。10月25日,第一次战役打响,大爷所属的一一五师奉命攻占云山,与美国开国元勋师骑一师展开了激烈战斗,重创了美军第五团和第八团,占领了云山。11月25日,第二次战役开始,三十九军在西线战场与南朝鲜军第七第八师、土耳其旅一部和美第二十五师展开了惨烈战斗,他们勇猛顽强,招降了美国一个黑人连,攻占了球场、价川,夺回了朝鲜首都平壤。1950年12月31日,也就是大爷牺牲的这一天,部队发起了第三次战役。头一天,军长吴信泉命令一一五师师长王良太,让他把三四四团部署在高浪浦里,掩护志愿军主力作突破临津江的最后准备。团长徐鹏经过反复思考决定把二营放在最前面,不惜一切伤亡,积极佯动以吸引敌人火力和注意力。当晚,二营六连已经进入到远堂里以南的87高地,江南岸大约一个连的敌人向他们发起了进攻,被他们打下去了。后来,团长又叫六连潜伏到更接近敌人的九野山阵地,九野山是临津江北岸三面环水的一块突出部位,弯向敌人最近的山头。他告诉六连战士们,这里是一个最容易触动敌人神经的地方,明天这里有一场恶战,你们在这里要完全暴露目标,做出大部队欲从这里过江的假象,全力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主力部队过江,你们的任务很重,伤亡肯定也很大,但是,没有办法,你们接受的战斗任务就是“挨打”。六连连长张忠芳、指导员白弋都立下了军令状,坚决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任务。第二天天刚亮,六连战士首先发起冲锋,所有武器全部开火,敌人的炮弹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入他们阵地。军长吴信泉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到:“韩11团从排级、连级到营级兵力,对九野山发起了多次进攻,空炮火力一遍又一遍向九野山倾泻,弹片和碎石像暴雨般在六连阵地上满天飞,敌人的三次冲锋被打退了,但是六连伤亡非常惨重。很快,韩11团以一个连的兵力进行了第四次冲锋,当敌人扑向哨组时,这里只剩下九班战士赵永山一个人了,他拿起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肉搏,用手榴弹把一个韩军的脑袋砸开了花,另一个敌人从后面上来把他抱住,他和敌人扭在一起,敌人的机枪朝他开火,却把和他抱在一起的那个敌人先打死,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打扫战场时发现,赵永山牺牲时还骑在敌人身上,嘴里咬着敌人的耳朵。这个时候,团长只能用望远镜眼巴巴看着六连在九野山上被炮弹轰炸,心如刀绞,可没办法,为了保障主力突破,只能看着六连付出牺牲。下午四时,当敌军地空火力再次覆盖九野山后,韩军发起了第五次冲锋,这次是一个营,在我阵地上的一排和三排几乎伤亡殆尽。当韩军冲上主峰,在七班战士杜守山拉响了手榴弹与几个敌人同归于尽后,此时三排还剩下五个人。这时,六连连长张忠芳带领全连剩余的十几人,端起刺刀冲入敌群,在惨烈的白刃战后,韩军被赶下九野山,这个英雄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黄昏,在六连的佯攻掩护下,志愿军主力部队发起了总攻,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就突破了临津江防线,敌人万万没想到,志愿军的突破口根本不在九野山。志愿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一举占领了韩国首都汉城。”吴军长是这样评价六连的:“三十九军突破临津江是一一六师的功劳,可是不要忘记,为了掩护一一六师主攻,一一五师三四四团六连付出了几乎全连伤亡的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六连更是英雄。”
从牺牲时间和部队番号分析,大爷就是牺牲在这次战斗中,吴军长的回忆录中,虽然没有提到大爷的名字,也没有他的英雄事迹,但可以想象到大爷在这场战斗中牺牲得如此壮烈。听三爷说:“他们临村有一个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老兵说,大爷在江边打仗,炮弹把他腿炸断了,他忍着剧痛爬起来,用机枪扫射冲上来的敌人,一连打死了好几个,但是他中了两枪,第一枪打中了手臂,第二枪打在了头上,就这样再也没有起来。”根据当时规定,团级以上和特级一级战斗英雄牺牲后,要送回国内安葬,其余牺牲人员都是就地掩埋。后来在38线以北朝鲜境内,朝鲜政府修建了很多烈士陵园,把志愿军烈士迁入了陵园,有名有姓的都立了碑,刻上了名字,不知道名字的迁入陵园成为了无名烈士。为了找到我大爷的安葬地,我加入了志愿军烈士寻亲服务团,成为了一名寻亲志愿者,寻亲服务团的同事们在朝鲜寻找,参拜志愿军烈士时,发回了在朝所有已经开放了的烈士陵园中烈士的名字,但是遗憾的是,没有大爷蒋振芳的名字。寻亲志愿者们说:“可能是他的遗骸没有被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但不知道是谁,成为了陵园中的无名烈士,或者是九野山在38线以南韩国境内,韩国没有修建专门的志愿军烈士陵园,只是发现志愿军遗骸后,定期送回我国。”大爷的安葬地可能永远是个谜。大爷蒋振芳虽然牺牲时不到30岁,但他短短的生命包涵着无限的价值,三年军旅生涯,为国捐躯,逝者埋骨他乡,亲人祭奠无冢,给后人留下了永远的思念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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