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国历史上惨痛的一幕。
一个男人被绑在行刑柱上,千刀万剐,伏刑之惨状,让人毛骨悚然。
“刽子手割一块肉,百姓付钱,取之生食。顷间肉已沽清。再开膛出五脏,截寸而沽。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
正在被屠杀的人叫袁崇焕,梁启超曾说,“ 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 他一人可敌一国, 却敌不过君王的疑惑、同伴的谗言。
无法想象,当他最后一眼看这片自己为之付出的山河大地与芸芸众生时,当作何感想?
当年,热血豪情, 他以一介书生之身,自荐军中任职,赢得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却因不得宠宦魏忠贤的欢心而辞官保命。
后来,崇祯皇帝即位,对他委以重任。那是何等的千钧之托呀! 手持天子的尚方宝剑,纵横于疆场,扬威于万军, 视清军如无物,被万民所崇仰。
如今,清军的铁骑雄风、八旗劲旅没能摧毁的他, 却在被“自己人”一刀刀剜去血肉。
或许,真正的痛不是来自那3600刀的割躯之痛,而是来自对人性的绝望!
在这世间,民意、信任、甚至象征着一诺千金的“尚方宝剑”,都抵不过人心头的嫉妒、猜疑、盲从,国之将亡,因为从君子到庶民, 心已盲。
所幸,毕竟还有热血衷肠……
中秋的第二天,夜。
一个黑影出现在法场,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取下了旗杆上的首级。
他姓佘,是袁崇焕的谋士,自幼跟着他走南闯北。 一介书生,却做了武将侠士不敢为之事,当那血肉模糊的头颅葬入佘家后院时, 他为后世保留下来的,并不是些许残骨,而正是袁将军践行无悔,并最希望人传承下去的“忠义”二字。
“袁崇焕的头被盗,这在当时是轩然大波。 为了掩人耳目。 那位先祖将自家的后院,开成了广东义园,凡广东人死后,都可下葬于此,这样, 袁将军的忠骨才得以保留至今。”
电话的那端, 已年过古稀的佘幼芝说到。
当年,读李敖的《北京法源寺》时, 曾被佘家的故事感动, 李敖为那章起的名叫“寂寞余花”,那是独守忠义的寂寞, 那是热血灌出的余花,今夕何夕,我竟有缘和那位忠义之士的后人畅谈, 任近四百年的沧桑, 于电波中在太平洋的此岸与彼岸间流淌。
初心
“那位先祖弥留之际,立下了三条家规:
1 世世代代为袁将军守墓 2佘家人永不为官 3佘家人要知书达理 ……
十七代,我们严守着家规“
“小时候, 我家很热闹。一到清明节前后, 就有政客名流到这里来, 我亲眼见过傅作义带着他的姨太太祭拜袁督师。周总理、朱德、叶剑英、邓拓、吴晗都来过。在佘幼芝的记忆中,“叶剑英元帅常常来,因为他是广东人吧,又特别敬重袁将军。蒋光鼐和蔡廷锴也是岁岁毕至。”
年幼的她,没有想到, 香火旺盛了三百多年的袁祠,即将面临劫难,而她,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却要撑起那绵延十七代的嘱托。
文革时期,袁墓遭到破坏、石碑被推倒,石桌去向不明, 围墙被拆,十多户人家入住, 庄严的袁祠成了大杂院。 比满目狼藉更糟的是, 大妈和堂兄不辞而别,墓他们守不下去了……
“这事给我打击特大,家里唯一一个男丁走了, 在那浩劫年代,我一个女人该如何撑下去?“
佘家近四百年,十七代人坚守的墓旁,此刻只剩下了形单影孤的她。
为防突如其来的祸端,佘幼芝的丈夫焦立江将佘家多年来保存的手稿,文件,照片全都扔到火堆里,佘幼芝坐在一旁垂泪,却也知道无可奈何,她望着火中纷飞的碎片, 觉得要灰飞烟灭的不仅是文件,更是袁督师与先祖誓死践行的忠义之道,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把手伸向火堆,抢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她父亲、母亲与外婆的合影……
似乎,这一张照片在,依稀,那血脉传承的责任与道义就依然在……
她下决心了,不走,即使只剩断壁残垣,只要袁督师的忠骨还在地下, 她就要守住这人间的情义。
年复一年, 她住在袁祠内潮湿的房间里,双腿患了风湿病,她却从未想过搬家。
斗转星移, 文革结束了, 她像看到了希望, 四处奔走,呼吁重建袁祠。
她的丈夫忍无可忍了……
“这一生我们就不能为自己活,过正常人的日子吗?“
“连男人都守不住了,你一个女孩子逞什么强?”
她却退意全无,坚持要为袁祠奔波。
丈夫无奈之下提出了离婚诉求, 短暂的人生背不起历史的沉重,他只想要一份平常岁月。
她含泪答应了。关于袁将军、关于先祖,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说什么, 那沉重又神圣的使命,是属于她的,不能强求别人一起来担负,如果离开能让他幸福,那走吧。
那阵子,她眼泪往肚里咽。直到有一天,一群学者朋友来到她家,碰巧谈起了三百多年前那段沧桑史。 丈夫沉默了。
袁崇焕手书
“原来袁将军是这么伟大的人!”客人走后,他只说了这一句。
而此后无意中看到的妻子写的一首诗,终于让他完全理解了近四百年来,挂在佘家人嘴边的忠义二字的含义:
“十年浩劫掘忠魂, 盼党重接墓中人, 袁帅舍死保北京, 英雄事迹传美名, 独守陵园思哀情, 代代相传元素(袁崇焕字)情, 苦守陵园三百载, 谁知我氏心中情。
从此,他不再提离婚,并用业余时间帮她写资料,申请袁祠的复建。
“他是老师,文字功底比我好。那时他经常为我写材料到凌晨两三点钟,第二天一大早再去上课, 课间休息时眯一会儿……”
这段婚姻中的小插曲深深打动了我。 她将“忠义” 视作人生信条,却不拿这信条去绑架任何人, 包括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让他自己去选择最适合他的人生,聚散都只有一个理由——让你幸福。她只做好自己,履行好自己的责任, 在这过程中,你自会被她感染, 将她的信念,也融入在自己生命中。
忠义
在佘幼芝和老伴的不懈努力下,终于,1984年袁崇焕祠、墓和坐落在龙潭公园内的庙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1992年,市文物局拨款5万,4月1日袁墓被重修起来,当年4月4日清明节,京城百余名人士在此祭祀袁崇焕,佘幼芝喜极而泣。
2002年市文物局筹措四百余万元资金,在崇文区政府的支持下,完成了袁崇焕祠内居民的腾退工作。
2002年11月29日袁崇焕祠、墓正式对外开放。占地面积一千余平方米。随着袁祠正式对外开放,佘幼芝一家人却不得不搬离袁祠,“2002年5月23日,这是我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佘幼芝忍不住掉眼泪,“哪怕给我一平米让我住在袁将军墓前,我也乐意。” 但是,袁将军的墓从此能受到妥善保护, 忠义精神能够绵延, 又是让她欣慰的。
守了近四百年的墓远离了,更大的变故又在2003年来临。
那一年, 她的儿子,年仅28岁的佘焦平前往广东东莞守袁崇焕的衣冠冢,途中却遭遇车祸去世了。东莞袁崇焕衣冠冢的相关管理人员将佘焦平的形象做成雕塑,立于袁崇焕雕塑前,也算是一尝夙愿。
374年以后,又有一位佘家的后人安葬在袁将军的墓旁,永远地陪伴着将军。
痛苦过后,她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使命”的含义在于, 它只在未完成时属于你。
它要你以生命为赌注来完成,盗头颅那个晚上,佘家先祖押上了全家人的性命。
它要你牺牲尘世欲望来完成, 守墓近四百年, 佘家世代不为官,甘受清贫。
它要你受尽折磨来践行, 佘幼芝几十年的岁月中曾经内外交困,却未改初心。
但,一旦使命完成了, 我们能做的,只有轻轻放下。
墓,在守住之后, 远离了, 但穿越四百年沧桑守住的忠义之心, 却在人世流传。
佘幼芝说,“别人的先祖都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房子、地、金银财宝,我的先祖却不是,他们留下的遗产就四个字——忠义精神。”
忠义一词,在现代的烈日炙烤中,越来越显苍凉。佘氏,一个弥漫着古意和苍凉的家族,历经近四百年光阴,缓缓走来,他们的身影曾嵌入血雨腥风、嵌入浩劫沧桑、嵌入改朝换代。十七代无悔的坚守,十七代重义守诺的承担,是无情岁月中的一缕光。冷冰冰的历史,因为有了他们,而有了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