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变时，我在新四军教导总队学习，突围后因种种原因，从未回归故地。我想念皖南的碧山绿水，粉墙青瓦，想念云岭、茂林、石井坑等地，随着年龄的增如，想念之情愈发强烈。

    1999年4月中旬，我陪老伴去上海治病。4月底，我一个老战友的孩子得知我到上海，邀请我到他老家嘉兴一游，我说我要去皖南，即便去一天，看一眼，我都会心满意足。老战友的孩子答应陪我前去。由于我冠心病较严重，故决定他和他的女儿、女婿以及我在医院工作的女儿四人陪同前去，了我心愿。

    5月3日清晨，我们从嘉兴出发，经杭州、昌化，过昱岭关到徽州，夜宿屯溪。当晚下雨。准备次日经歙县、旌德到泾县，然后转云岭，茂林、石井坑等地。

    5月4日清晨，雨停。早餐后，大家急忙上车。对于皖南事变，孩子们知道，但对许多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所以，一路上间个不休。

    车过旌德、三溪，我指着西面的连绵大山说当时，我们就是在这些大山里转来转去，突不出来，如果突出来了，到此平原地带，如苍鹰冲天，任我飞翔。孩子们急忙要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说：

    1941年1月4日晚，为了团结抗日，皖南新四军北移敌后。共三个纵队六个团九千余人，分左中右三路，从驻地冒雨出发，绕道茂林，经三溪．旌德北移。军部机关和教导总队随中路二纵队前进。从云岭到茂林，仅40里路，走了整整一夜，故决定休息一天。6日白天，我前沿部队已与拦阻我前进的国民党部队，发生小规模战斗。傍晚，我各部队又冒雨按原定计划，进人茂林东面的崇山峻岭中。在进山的各个隘口，都有国民党小股部队把守，全被我击溃或消灭。但是，进山容易出山难。蒋介石决心消灭我皖南新四军，蒋军布下了袋形阵地。7日拂晓，我中路二纵队经过激战，消灭蒋军40师一部，迅速攻占山高坡陡、地势险要的丕岭，沿着百户坑山谷小道，直扑星潭。星潭是丕岭的出口咽喉，也是通向三溪、旌德的必经之路。突出星潭，就是胜利。军部原拟三个纵队会师星潭。二纵先头部队到达离星潭不远的坑口时，蒋军40师的两个营赶到不久，以猛烈的火力封锁了坑口，控制了两侧高低，阻我前进。就在我军与星潭之敌对峙之际，军部在百户坑的一个草棚里，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攻打星潭问题。当时形势，已很严重，我军已处于蒋军重兵包围之中，若不马上打出去，就很危险。叶挺军长坚决主张不惜一切代价攻占星潭，突围出去，脱离险境。而作为中共东南局书记、中央军委新四军军分会书记、副军长项英，坚决不同意，他认为我们部队惯打游击战，硬拼伤亡大，伤员不好处理，蒋军凭河固守，不易攻下，假如攻不下，全军就非常困难。双方争论不休，会议开了七个小时。最后项英决定，部队由原路折回，改向西南方向突围，经高岭，出太平，伺机从铜陵，繁昌过江到无为。就这样，包括我在内的中路纵队全体同志再爬丕岭，疲乏之至。

    车子飞快地向泾县开去，突然发现路边有一路标左转可去茂林。我当即决定先去茂林、石井坑，后去云岭军部。

    去茂林途中，我向大家介绍茂林在皖南山区大大有名，过去曾被称为小上海。60年前我过茂林时，绐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是个比较繁华的集镇，青石板道的长街，两侧商店林立，鹅卵石铺地的小巷，古色古香，很有看头。经我一说，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

    车到茂林，进人长街，看到的是青石道已成水泥路。两旁商店的货物，琳琅满目，不少摆到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我要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一遍，觉得已和旧时印象不大相同。小车缓缓而行，最后停在镇东一个餐馆边上，准备午餐。餐馆门口有一烟摊，摊主是个中年人，我向他询问吴家祠堂地址，他非常热心地领我们先去找到拿祠堂大门钥匙的人，然后由这个人去打开祠堂，让我们进去参观。吴家祠堂作过粮库，这时已无粮食，还有些零孔杂物。戏台、大厅、后面的石桥依旧，墙壁粉刷一白。祠堂门口一侧，立有一长方形石碑，上书“向皖南各界人民告别会会议旧址。泾县人民政府立，一九九0年十二月。”碑文字小，有些看不清楚。我告诉孩子们“1月5日晚，新四军军部就是在这个祠堂召开群众大会，向皖南各界人民告别。当时正在下雨，但祠堂里的大厅内外挤满了人，军政治部袁国平主任代表军部讲了话。当时群情激愤，会议开得很热烈。第二天我们就离开茂林了，再也没有回来。”我讲完后，这位热心的中年人，还领我们去看了镇后卵石路面的古镇小巷，指点了我们去石井坑的路线，就象我突围时遇到热心帮助我的皖南乡亲一样我一再向他表示感谢。

    午餐后，我们驱车去石井坑。出茂林不远，轿车就难行了，两边全是水田，不宽的土石道上，隔三差五就有土坑，有的大而深。我们听从老乡的劝告，留下轿车，雇了辆用拖拉机改装的带蓬车，一路颠簸前行。车过风村一直往东，愈发难行。遇到大坑或挖断路面的流水处，还得下来步行。车主告诉我们，石井坑无大变化，没有看的。但对我来说，路再难走，也要去石井坑一看。几十年来，石井坑已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印象中的石井坑，地如其名，四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坑里散落有几个零星小村，几十户人家。村头竹林成片，坑里阡陌纵横，一条清溪缓缓从坑中流过，一派江南风光。我曾发过奇想，晚年到石井坑养老，是件美事。可是，就是这美丽而又宁静的地方，在皖南事变中，被国民党蒋介石彻底毁坏了，石井坑成了撕杀的战场。几千干部、战士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蒋介石的军队，连我们的重伤员也不放过，攻进坑来，加以屠杀。石井坑给我上了一堂血淋淋的阶级斗争课。

    带蓬车在颠簸中开过几个山湾，进人山里。突然，四面高山连绵，大小山重叠、树林茂密、梯田层层、阡陌纵横，南北东西各有5、6里长宽的石井坑呈现在我面前。我要车主缓慢前行，把车开到石井坑的中间位置停下，我们从车上跳下，转过来，返过去，远望高山，近看村落，清湔见底的溪水从旁流过这就是我一定来看的石井坑啊。

    孩子们围着我，要我说说血战百井坑的情景，我说：

    7日晚上，我们错过了从星潭突围出去的机会，8日拂晓返丕岭，改向西南，奔进另一条高山峡谷，拟从高岭经太平北上，但也晚了，这条道上，有国民党79师拦截我们，只能再爬丕岭，准备从原路返回茂林，经云岭北上。深夜得知，云岭、茂林俱已被顽军144师所占，前锋已占高坦，堵我后路，准备前后夹击，消灭我军。军部急调后卫二纵队新三团，前去攻打高坦，在部队越过教导总队时，我以为是本队，插了进去，和战斗部队一起猛往前赶。

    是夜风紧雨骤，我们进到高坦时，顽军尚未察觉，一个猛打猛冲，把顽军赶出高坦，并迅速占领高坦以北的制高点。9日上午，在叶军长的指挥下，我们教导总队配合新三团，向茂林方向出击。开始比较顺利，随后顽军增援上来，一次次地向我轮番冲击，但均被我军击退。激战一天，顽军144师伤亡惨重，但新七师又援上来。我方是打一个少一个，无兵可援。阵地危急时，叶军长从军直警卫部队中抽调100多人，增援我们。根据敌我态势，我军重返茂林北上之路已行不通。叶军长决定率领部队，向石井坑、大康王方向开进，拟于泾县、丁家渡之间抢渡青弋江，仍从铜陵、繁昌渡江至无为。

    天黑以后，开始下雨，我们沿着山边小道往东北方向开进，山道崎岖，路滑难行，还不断受到顽军袭击。我们从6日傍晚离开茂林，进人大矗山里，连着三天四夜，没有吃过一餐热饭，没有睡过一个晚上，无论白天黑夜，风里雨里，不间断地翻山涉水，行军作战，饿了吃把米，渴了喝溪水，困了站着打盹，可说是疲极饿极。其时，部队建制已乱，不少人掉队、失散，同志们除武器弹药外，其余物品已全部丢弃。从高坦到石井坑，仅十多里路，走了一夜，10日拂晓才到达，此时，去大康王的隘口已被顽军108师占领，旁边还有52师。前进无路，我军已陷人重围。

    9日凌晨，不和叶军长说一声，项英同志带领少数警卫人员，私自离队，企图从小路突出重围，但转来转去，仍突不出去，便跟随三纵五团返回军部。为此，中央决定一切行动决心由叶军长下，军事上由叶挺军长全面负责。

    10日上午，传达了叶军长的指示就地休息，各单位抓紧收容失散人员，进行整顿，恢复体力，千方百计购到猪、牛，粮食，或宰杀随军骡马，给大家吃餐饱饭；战斗部队固守周围高地，构筑工事，准备作战。此时，完成坚守高岭任务的三纵队五团，赶来归队，叶军长命其同工兵连一起坚守东流山高地。

    其时，顽军7个师、8万余人，已从四面八方紧缩包围圈。我军经过收容整理，连机关、勤杂人员在内，尚有5000人。

    11日，顽军开始进攻，周围山头，硝烟弥漫，杀声震天，顽军在猛烈炮火掩护下，一再发起冲击，都被我击退。黄昏，叶军长组织指挥二纵队新、老三团，向茂林方向突击两次，均末奏效，部队退守原地。

    12日，顽军发起总攻，成千上万的炮弹，向我阵地倾泻，山上，土石乱飞，树断根翻，壕平沟塌。随之，成连顽军嗷嗷叫着向我阵地扑来。我军战士沉着应战，英勇顽强，同顽军白刃拼搏，反复冲杀，一些阵地失而复得，阵前敌尸累累，我方伤亡也不小。战至黄昏，石井坑制高点东流山的山峰被顽军攻占，对我威胁极大。这时，叶军长神态严肃地来到我们面前，他说教导总队的全体同志们，你们都是干部或者要培养为干部的，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轻易使用你们，现在，形势十分危急，已经到了不得不使用你们这支部队的时候了。’他用手一指东流山说你们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山峰夺回来！

    我们教导总队坚决执行叶军长的命令，经过连续突击，冲锋厮杀，终于把山峰夺了回来。

    13日拂晓，石井坑四周高地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顽军开始烧山。下午，顽军发起第三次总攻，我们已弹尽粮绝，东流山制高点终于复失，其他高地也陆续被顽军占去。顽军的大炮向坑内村落轰击，农舍烈焰腾起，墙倒屋塌。激战至黄昏，顽军已多处攻进了石井坑，叶军长决定各部队从四面八方分散突围，新、老三团向石井坑西北方向突围，军部向石井坑东北方向突围，教导总队负责掩护。

   入夜，我们在弹雨纷飞中跑步穿越坑底，紧随军部向石井坑东北方向的石山冲杀过去。

    这是一座很高的石头山，从它的山顶名叫火云尖就可知此山之高。我们在这山陡峰险、陉石嶙峋、无路可行的石山上，爬得精疲力尽，有人力竭倒地，有人脚步踩歪，滚落山沟，但大家咬牙坚持。

    14日拂晓，我们终于爬上最高峰，迎着两侧山巅顽军打来的机枪子掸，疾速翻过山去，不顾一切地往下滚滑。当我们滑到沟底时，天已大亮。

    我们所到之处，名叫西坑。西坑三面俱是高山，一条溪涧，伴着羊肠山道流向谷口。这时队伍已乱，有的向谷口跑去，有的在两边的树林或茅草丛中隐蔽。夜里，在谷底又聚集了五六十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死中求生，大家的意见是冲出去。几十个人无人指挥，都往谷口冲去，拼死向前，绝不后退。我也将仅剩的两颗手榴弹摔了出去。当我们冲出顽军火网，进到一个黑松林时，清点人数只剩下13个人。大家意见分散行动。我和一个名叫张英的安徽籍同学，同去无为找江北游击纵队。此后，我们和许多突围出来的人员一样，经过不少艰险，在皖南乡亲们的无私掩护和帮助下，过江找到自己的队伍，继续为民族和阶级的解放而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