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坐下不久,三元讲到诸葛亮病逝武丈原了,他突然停止了讲话,失声痛哭,好像死的不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诸葛亮,而是死了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所有在座的听者，无不动容.花里卷好烟递给他,秋云划着火柴帮他点火,炳华帮他沏茶,沙锤挥动着一把大的蒲扇给他扇风，刘弦拿起夏布毛巾给他抹脸，还帮他整理散乱的头发，这头发经他这么一整理，三元还真像个说书的先生，大家啧啧称赞。三元喝过开水，把把缸递给炳华；抽完烟，丢掉烟头；张开自己的巴掌,按顺时针方向慢慢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停顿一下，又按逆时针方向慢慢摸了一下脸和耳朵；回头看了看沙锤,沙锤赶紧上下左右用力摇蒲扇,风呼呼直叫.三元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三国》,大樟树下又恢复了良好的秩序.

    点点正要起身叫爷爷回家,满妹悄悄地坐上了她的凳子,见大家都在集中精力听三元说书,她贴到她的耳朵说:

    “姐姐,告诉你一件大事,有个晚上,有人看到你们学堂的仝猪狗趴在你的窗户上，偷看你洗澡,要不要我去你们学堂,当着严校长的面,把我穿的有经血的短裤脱下来，罩在他头上,羞辱他?他就是人面禽兽呀,我姐姐洗澡他也敢偷看,我姐姐那是金身玉体，他凡夫俗子还想偷看，那还了得!那还不瞎他的狗眼!贝瑶村谁不知道我满妹的厉害?”

    点点赶紧捂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她却越说越起劲,声音越来越大，攥紧拳头,站了起来,似乎仝小建就在她面前,她像愤怒的母老虎一样就要扑上去撕咬.点点只好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满妹还算听话,跟着点点来到河边,在一快大石头上坐下来,满妹依然气得气喘吁吁，头上冒大汗.

    停顿了一会儿,点点把满妹的手拿起放在自己双手的巴掌里,柔声细气地说:

    “好妹妹,没有的事,姐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那个仝督学,不对,就是你说的那个仝猪狗,他也是个读书人,不会下作到这个地步.你要相信姐姐,姐姐经历了那么多、那么难的事,长大了,长见识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大小姐了,能够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统贝瑶的人,我就最喜欢姐姐,我容不得别人伤害姐姐,一点点都不行，一根毫毛都不行!伤害我，那都没关系,我不重要,姐姐最重要!”

    “姐姐知道,姐姐也最喜欢你这个弟媳妇,听话,以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轻易相信,姐姐一定是堂堂正正的姐姐,姐姐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姐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做好这个人,始终会让你们骄傲,不会给你们摸黑,你切不可胡来.”

    “知道了,满妹听姐姐话,不乱来,满妹刚刚错了,我自己知道我不聪明,统贝瑶的人都拿我开心,只有姐姐爱惜我,从来没有嘲笑过我,我跟娘家妈妈说过你,她要我听你的话.你也知道,我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被蛇咬死了,我的脑袋五岁时被人家打伤过,后来就没有人家好用，我没有人家聪明,可我喜欢聪明人,羡慕聪明人，像姐姐这样聪明、漂亮、还仁厚的姑娘,又是自己家里人,我喜欢死了.可惜,我马屎表面光,里面一包糠,也不怪他们拿我开玩笑,嗨!有时,我都恨死我自己了,干嘛来到这世界上专门供人家取笑.”透过稀薄的月光,点点看到满妹的睫毛闪着泪花,她没有想到这个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小媳妇,内心深处居然有那么多的酸楚,平时怎么就没有阻止那些人拿她开涮?怎么不多给她一点关心呢？她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跟我们大家一样,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有七情六欲……

    点点的心也酸楚楚的.

    点点知道,满妹妈妈一个寡妇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人,全靠她种那十来亩地维持生活,村上一个好心的男人,看到她可怜,经常过去帮她,她怕亏欠别人,好酒、好菜招待他,还送些好吃的让他带回去给老婆小孩吃,他老婆经不起别人挑唆，真以为他俩有奸情,她打不赢满妹妈妈,就失手把满妹打傻了.想到这些,点点也忍不住流泪,她背过脸去把泪水揩干净.她站起来,拉着满妹的手往大樟树下走,她知道,她婆家一定会在三元结束讲《三国》前,派人来接她回去,要不然，她是找不到家的.果然,她老公像鹅公一样伸长脖子到处探望，找她,她朝她老公挥挥手,大呼小叫：

    “我在这,点点姐姐单独给我讲时闻.”她转身松开手,非常自豪又依依不舍地说,“姐姐,我得回去了,他来接了,要不,我又找不到家.”满妹那样子真楚楚动人.

    “走吧，走吧,记住姐姐的话.”

    “姐姐的话,我会记在这里,永远记在这里.”她指了指她的心脏部位说,转身走了.

    三元的《三国》讲完了,大家都吆三呵六招呼家人回家,大樟树下的一群人四处散开,回家去.点点也和来接她的爷爷、大黄狗一起回家了.

    点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干脆坐起来.她觉得到了下决心除掉仝小建的时候了,当断不断,就会铸成大错.她理了一下,除掉他刻不容缓,不能在关北杀他,那样,会给关北带来生灵涂炭,白军正愁找不到对关北大开杀戒的理由呢,他们想要在这里杀人,手早就痒痒的了.仝小建平时很少外出,言谈举止格外小心,主要待在学校,晚饭后,会来贝瑶码头取报刊、杂志,取好,慢慢散步回学校,偶尔会偷偷地去吉安,大概是向他的主子汇报工作,来回都是坐点点家的机帆船,一般是在吉安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乘船返回.

    “哎呀勒,我这个猪脑壳,怎么就没有想到在吉安把他除掉?”点点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脑,自言自语.大方向定下来了,就是成功的一半,剩下的就是技术问题,那是她的拿手好戏,一下子就能构思好,而且滴水不漏.她重新躺在床上,思考具体细节,不久,进入梦乡.

    趁钟静岚上课的间隙,仝小建偷偷地跑到她家,他必须再次确认钟静岚是共产党的特务,然后采取行动.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贝瑶的巷子漫步,左顾右盼,两眼贼亮,最后停在钟静岚家旁边.他绕房子两圈,还故意踩着很重的脚步声,发出大声的咳嗽声,试探有没有人.很好,不要说人,连狗都没有,大概狗也跟着主人下地劳作去了.钟静岚家的后门对着别人家的墙壁,左边是菜园子,右边是路,比较隐蔽.他赶紧掏出小刀从门缝插进去,刀尖刺在木栓上,一点一点往左边移动,很快,门打开了,他溜了进去,把门栓拴回去.他走进钟静岚的房间,蹑手蹑脚从柜子到书桌到箱子,仔仔细细翻看东西,跟共产党特务有关联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找到,他既失望又庆幸,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失望,为什么庆幸.就在他要放手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床底下,摸到一个箱子,拉出来,打开,里面有一套男学生装,时下上海、南昌流行的大、中学生装,箱子光溜溜的,可见经常拉进，拉出,经常翻动.仝小建一下子惊呆了,一切症结迎刃而解.他的眼前浮现另外一个钟静岚的形象,不是文文静静、寡言少语的钟老师,而是穿上学生装,女扮男装,跨是骏马,穿梭在井冈山的深山密林中,为共产党传递情报,偷运物资.小赣州就是被她杀害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把箱子移回去,检查并消除留下的痕迹,然后悄悄出去,离开贝瑶,回学校.

    仝小建坐在床上再欣赏小赣州绘的三幅蹩脚的猫画时,他读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也欣赏他的劳动成果,“猫”一定是共产党特工的代号,三种不同颜色的猫，代表三个特工,其中一个是钟静岚,还有两个是谁?暂时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一个驻吉安或者南昌,负责南昌至贝瑶这条线,一个驻井冈山,负责永新、贝瑶、遂川这条线,从而形成一个特工网络.共产党真是厉害呀!他认为楚云海对方振宇识人、用人的微词是有偏见的,对小赣州和自己的评价也有失偏颇,小赣州是有胆、有识、有作为的青年军人,他在贝瑶时间不长,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可圈可点,实属不易,方振宇还是能识人用人的.他打心底佩服方振宇,也钦佩小赣州.

    种种证据证明,小赣州是被谋杀的.那么，小赣州是怎样被谋杀的？仝小建思索着，那天上午,暴风雨过后,钟静岚在上课,小赣州先一天把楼梯架好在礼堂的屋檐上,他提了一个竹篮爬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就在接近屋顶时,突然失手栽了下来,头撞在锋利的石头上,当场毙命.地面石头没有动,还是原来的样子,也没有必要动,那么棱角分明的石头,不要说从十来米高的空中栽下来,就是平地磕一下也会毙命.只有在楼梯上做手脚,所有楼梯的横杆都没有松动,那就在顶上的三、四根横杆上搞了鬼.怎么搞鬼?涂抹特别滑的油在横杆上,小赣州穿的又是半新的布鞋,鞋底还很硬的,踩在硬质木材的横杆上,硬碰硬,又有很滑的油,事先没有心里准备,突然一滑,另一只手又提着竹篮,抓的横杆的手也是滑的,手脚离开横杆,一头栽了下来,造成了这一悲惨的结局.在等待上级部门来调查这件事的间隙,钟静岚有足够时间来毁灭证据.油是酸性的,草木灰是碱性的,一抹,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厉害、厉害!借力杀人,了然无痕,如果我仝小建马虎一点,那就是千古奇冤呀.这个钟静岚必杀!

    仝小建下定决心干掉钟静岚,来而无往非礼也,你杀我的同仁悄无声息,我杀你也一定不会大张旗鼓,你全身而退,我来个泥牛入潭.仝小建构思秘密杀害钟静岚的计划.

    仝小建对钟静岚的观察越深入,他的内心就越纠结.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跟了共产党?仝小建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昆明、上海、广州、南昌、南京等几个大城市他都待过,钟静岚,既有大家闺秀的洒脱,又有小家碧玉的含蓄,专业是医学,国文修养很好,吹拉弹唱样样在行,都达到专业水平,尊老爱幼,乐于助人,内外兼修,堪称女中豪杰,不要说在关北,就是在那些大的城市也是鹤立鸡群的.杀死这样的人杰,那是上天不可饶恕的罪过,自己的良心也会受一辈子的折磨.想一想,她杀死非杀不可的对手，我们的特工小赣州,也是让他死得那么体面,死得那么令人尊重,这就是古人所谓的君子，她一个女士尚且有如此胸怀，我一个大男人岂能小气.仝小建要杀死自己心目中的君子,他是很痛苦的,他就立志要做一个君子，但他又不得不杀.他是国民党,曾在总理孙中山遗像前举过手、宣过誓,十二条,条条都铭记在心,服从为负责之本,信义为立业之本……他内心也认为,目前能够终止军阀混战,从苦难深渊中解救中国的,也只有国民党.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加入了国民党，就要与之共荣辱,同存亡,如果反复无常,首鼠两端,为天下人耻笑,对不起这一撇一捺的“人”字,也对不起自己的誓言和良心.“杀!”只有杀,没有第二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