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洪。
刘福洪驾驶的伏尔梯-11型轰炸机。
位于南京的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
■阅读提示
他,以大无畏精神,穿越千里,轰炸日军机场,返航途中坠机身亡,奏响了气壮山河的抗日强音。
她,以决然的态度,纵身一跃,跳入滚滚长江,为牺牲的爱人殉情,演绎了一曲动人的爱情悲歌。
刘福洪,陈影凡。这一对至情至爱的年轻夫妻,并不为太多人所知,却是成千上万抗日航空烈士的缩影,是中华儿女共同演奏的抗日交响中动人的音符。
穿越历史的烟云,从浩如烟海的史料和知情人的口述中,记者力求为您勾勒一对年轻夫妻的剪影,挖掘深藏在他们身上的精神和情怀。
奔 袭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抗战期间中国空军誓词
1939年2月5日,成都。
四架伏尔梯—11型轰炸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刘福洪坐在驾驶位上,开始仔细地检查飞机的机械、燃油、电路……
作为当时中国空军八大队十中队中队长,刘福洪驾驶的是这个四机编队的长机。几分钟过后,他将率领这四架轰炸机,穿过上千公里的距离,执行一次敌后轰炸。
目标,是位于山西运城的日军机场。
这是一次极为大胆的冒险突袭。
“1939年初的时候,是中国空军最虚弱的时期之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空军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研究员、《民国档案》杂志原主编郭必强说。
据史料记载,截至1937年8月14日,也就是中日第一次大规模空战当天,中国空军列编的9个大队零5个独立中队,装备各型飞机296架,能升空作战的不足200架,飞行员620名,能参战的人不足半数,且战斗机飞行员训练重点是对地攻击,更无空战经验。
而对手日本陆军航空队约有飞机1480架,海军航空队约有飞机1220架。日本工业基础较坚实,能够生产各类飞机和技术装备,作战损耗后能及时得到补充。日本陆、海军航空队的空地勤人员训练有素,作战指挥关系明确,各项保障有力。
“八一四”淞沪空战、“武汉空战”、“台儿庄空战”……就在敌我实力对比极其悬殊的情况下,中国空军毫不畏惧,殊死搏斗,取得了一次又一次令世人震惊的胜利。
但毕竟寡不敌众,开战仅半年,中国空军的战机就损失殆尽,面临无机可飞的窘境,整个中国的制空权,几乎全在日军手里。
相比飞机的紧缺,更为严重的情况在于,中国战机的通讯导航设备几乎一片空白,也没有地面电台配合。飞机飞上天,天气好还能靠地形地物辨识方向,天气不好,就只能靠罗盘和运气。
那个时期唯一一次靠电子导航远航出征的战例是1938年5月,中国空军对日本东京的“纸弹”轰炸。但为了那次出征,中国空军曾经在四川秘密训练了数个月,并在东南沿海秘密布设了7部地面导航电台,可即使如此,在整个飞行途中,他们也必须参考上海、宁波等地的民用电台信号来确定飞机的方位。
更何况,刘福洪率队执行的这次远航轰炸任务,还要穿越敌我双方的多个交战区,穿越制空权在手的日本空军防区和地面防空火力。
“在这种情况下,执行这种敌后轰炸任务,是要抱着必死之心的。”郭必强说,“就像笕桥中央航校石碑上刻着的空军誓词那样——‘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家 国
“三爷爷做的一切,支持他的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国。”
——刘福洪侄孙刘铭忠
2015年6月,万全县何家屯村。
在村委会北面不远,有一排六间正房、两间配房的院落。院落已经破败不堪,房后的土坯墙已经掉落得斑斑驳驳。
1913年,刘福洪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而这个院落,百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格局。
“刘福洪,别号范五,22岁,籍贯,察省万全,通讯处,平绥路郭磊庄车站何家屯。”《黄埔军校第九期同学录》上,这样写道。
“我三爷爷在他18岁的时候,和一个叫刘金章的同乡一起,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后来又一起投考黄埔军校。”刘福洪的侄孙刘铭忠说。
44岁的刘铭忠,小时候常听长辈讲述刘福洪的故事——尽管这些故事其实并不特别详细。
在刘铭忠的记忆中,自己这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三爷爷”那短短一生的经历,足以称得上“传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刘福洪放弃了正常的学业,考进黄埔军校,紧接着又成为一名空军军人。
但刘铭忠发现,自己叔祖人生轨迹产生重大变化,发生在1931年之后。
1931年,日本军队发动“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无数志士仁人、无数热血青年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反抗日本侵略的热潮中去。
刘福洪就是在这一年,投考了黄埔军校,并在毕业后考入位于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第二期。
“第八大队,第十中队,中队长,刘福洪。”
位于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专门用来收藏保存民国时期档案,在该馆馆藏的第10841号档案《八年抗战空军高级将领暨各部队长名册》中,记者查到了这样的记录。
在从中央航校第二期毕业后,刘福洪历任侦察第一队飞航员,第十中队分队长、副队长,1936年10月,中国空军统合成立了九个大队外加六个独立中队,刘福洪任第八大队第十中队中队长,军衔升至上尉本级。这也是刘福洪的最后一个职务。
“八一三”淞沪抗战打响之后,刘福洪多次参加各大战役,一直到执行这一次千里奔袭敌后任务,他和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无论是考黄埔,还是考空军,又或者是不停战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在祖国的天空中化成最璀璨的彩虹,“我三爷爷做的一切,支撑他的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国。”刘铭忠看着西南方向,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历史的烟云,定格在70多年前的那一场壮烈的空中突袭。
那个地方,叫做运城。
碧 血
“投下四十余弹;一时浓烟四起,炸毁敌机十余架及敌机场之一切设备。”
——《万全县志》
1939年2月5日,下午4时许,山西运城。
刘福洪率领的三架轰炸机,出现在运城机场上空。
运城位于晋陕豫三省交界处的黄河金三角中心地带,属于晋南地区。北依吕梁山与临汾接壤,东峙中条山和晋城、河南济源毗邻,西、南与陕西渭南、河南三门峡及洛阳隔黄河相望。
“当时作为打击袭扰中国西北部大后方的前进基地,运城的地理位置和军事价值,都是比较高的。”郭必强介绍,1939年初,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我国军队经过艰苦抗战,经济、军事力量消耗很大。艰苦抵抗的中国军队,尤其是年轻的中国空军,大多数都要依靠从苏联购进性能有限的飞机,维持最低限度的空中作战能力。
处于大西北的兰州,就是中国空军接收苏联军援的最重要地点。而处于日军控制下的运城,正是其打击兰州的重要据点——自1939年1月以来,日寇以山西运城为基地,集中飞机40余架,袭击西北各重要城市,阻挠我国内国际运输线。
持续很长时间的兰州空战,爆发了。
这也正是尽管危险,中国空军却不得不实施这样一次冒死突击的重要原因!
刘福洪率领的编队飞行并不顺利,在成都起飞不久,由于飞机性能的差异等种种原因,刚过汉中,分队长李永训驾驶的飞机就因速度过慢脱离编队。最终到达运城的只有三架。每一架飞机上,都携带炸弹20枚。
刘福洪下令投弹。
“轰轰轰——”随着一连串的剧烈爆炸,机场一片火海。
2011年正式出版的《万全县志》记载,此次轰炸“投下四十余弹;一时浓烟四起,炸毁敌机十余架及敌机场之一切设备。日军大为震惊,防空敌酋被撤。”
而毕业于黄埔军校高教班第八期的叶建军,抗日战争中先后担任甘肃省防空司令部参谋长等职期间,曾搜集中国空军历次战斗情况。60多年后的2008年,一直妥善保管这些文件的叶建军整理了《八年抗战中国空军战况》长文,发表在当年9月的《黄埔》杂志上。文中这样描述这一战的结果:“当时停有30多架飞机,被炸毁10余架……4月11日、29日,我机再次轰炸运城,未发现日机停留,改炸机场和同蒲铁路火车站。”
悲剧的发生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万全县志》记载:“在返航途中,刘座机之发动机发生故障,首先冒烟,继之爆炸,刘跳伞降落深山,伤重死亡,以身殉职。”
殉 情
等我们收复失地、击退倭奴之后,那就是我们胜利荣归团聚之时。
——抗日空军烈士刘粹刚写给妻子的遗书
1939年2月8日,成都。
陈影凡仰望长空,默默为远征的丈夫祈祷,期盼他能够平安归来。
这样的情景,出现在以刘福洪殉国为背景的、由周润发吴倩莲拍摄的经典广告中,也出现在抗日空战题材影片《烽火佳人》中。
而在70多年前,这样的场景,更不断出现在饱受苦难的中华大地上。
那些选择了空军将士作为自己终身伴侣的女性们,就是这样为在长空血战的丈夫、恋人默默祈祷,默默期盼。
但是,这一次陈影凡没有等来返航的丈夫,等来的,只是丈夫殉国的噩耗。
“就连我们家的长辈,都没有人见过三奶奶。”刘铭忠叹了口气。他只是听长辈告诉他,刘福洪的妻子陈影凡,出身于书香之家,父亲曾经是刘福洪的老师。两个人在日常接触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并结成夫妻,后来生下一儿一女。
但是,这场惨烈的战斗和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毁灭了这个家庭。刘福洪殉国三天后,噩耗传到成都,陷入巨大痛苦中的陈影凡,趁亲友一时疏忽,纵身一跃,跳入滚滚江中,以身殉情。
陈影凡的深情和决绝,令人神伤。但实际上,在那场战争中,为爱殉情的,陈影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1938年4月29日,在震惊中外的武汉大空战中,第四大队二十三中队飞行员陈怀民,在击落四架敌机后飞机中弹,最后关头,陈怀民驾机加大油门,撞向敌机,与敌同归于尽。他的女友王璐璐,从浙江千里奔丧,最后纵身一跃,跳入滔滔汉江。
1941年8月11日,在成都双流爆发的空战中,第五大队飞行员黄荣发壮烈牺牲,他的妻子杨全芳,在参加完追悼会后,开枪自尽。
还有更多人,在烈士爱国精神的鼓励下,或默默赡养烈士父母、抚养烈士遗孤,如狄志扬的妻子陈观涛;或兴办学校,专门收养、教育空军烈士遗孤,如刘粹刚烈士的妻子许希麟……
“在那场战争中,女性身上爆发出来的坚韧、强大的力量,丝毫不亚于男性。”郭必强感叹。
永 生
和谐的生活是需要世界各国人民共同维护的。我们要以中外抗日航空烈士为楷模,维护世界和平,促进持久发展。
——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解说词
2005年8月,万全县县志办。
从县委党校退休后返聘,主持编写《万全县志》的吕鸿年,收到了一封寄自北京,原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主任李石英写的信。信中按照吕鸿年的要求,回忆了万全籍地下党员孙石夫的革命历程。
让吕鸿年意外的是,在来信的后半部分,李石英转述孙石夫曾多次对他讲过的刘福洪的事迹,称对此人“印象很深”,并郑重建议:“该人应按抗日烈士录在你们的志书里。”
2011年,正式出版的《万全县志》收录了“刘福洪”条,共409字。
实际上,在众多抗日空军英烈中,刘福洪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一位。不说号称空军“战神”的高志航,乐以琴、刘粹刚等赫赫有名的空军将士,即使与同为河北籍、年龄小几岁的周志开烈士相比,关于刘福洪的记载也少得可怜。
记者先后将近一个月时间在北京、南京、张家口、运城等地进行搜寻查证,在关于刘福洪的正式记载中,《万全县志》已经是最长的一条。
原本应该有更多的资料。
刘铭忠清楚记得,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院子里的马圈突然塌了。在家人清理马圈时,意外发现了一叠老照片。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张是一个年轻的军人,头戴飞行帽,身穿飞行服,站在一架飞机前。家里老人告诉他,那就是他的三爷爷,一位英雄,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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