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览战场遗址往往容易令人失望,因为无论战斗是如何惊天动地鬼神悲泣,曾经的豪情和血腥却总经不住岁月的冲刷,尸骸遍野的战场很快就换了青葱田野绚烂黄花。英雄的故事或被遗忘或被夸张为传说而与现实生活渐行渐远。就算曾在枪林弹雨中冒死战斗的生还者重新回看昔日战场,青山晚照的情景也只能留给暮年壮士不胜伤感的唏嘘;而缺乏情感联系的现代游客更是容易在旷野山川之间历史与现代的断层中茫然不已。
华夏历史上的众多战役成就了九州方圆内难以无数的古战场,然而当狼烟散尽之后,战斗的声响似乎更易体现于浩繁典籍史册而非真实承载战斗的战场。长平之战,秦军活埋赵国四十万将士,两千年之后杀戾之气尽消散;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楚军以一当十,震天厮杀声早已黯然;赤壁之战,曹操八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但沧海桑田至今甚至已无处寻觅当年华容道;淝水之战,苻坚惨败一路逃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如今城乡交错的中原哪里还能找到凄清鹤唳?此类战役都是吞没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厮杀并深刻的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饶是如此,留给后人的依然更多的是谈资与传说而非真正的遗迹。
纵然把目光投向那些尚不久远且对现实生活依然有着深较强影响的战斗,情况依然如是。 “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抗日战争中涌现了大小不等的战斗,保留下来的历史光影资料和耄耋老者的现身说法依然在现代媒体上不断提醒人们有关六十多年前的惨烈、悲壮与血腥。然而即便如台儿庄大捷般的战役留给后世的真实证据也只有那一块著名的火车站站牌;在喜峰口长城边宿营的背包客也绝难思量当年拿着大刀慷慨赴死抗日将士的豪情。如果不是刻意的提醒,谁会想到繁华的上海、太原和武汉和重庆的街道曾经经受住无数炮火和烈士鲜血的洗礼。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长沙,如何去回想当初焦土政策之后的一片瓦砾?
因此在去往黔北习水县土城镇游览之前,心情是有些忐忑的。若此行是探访七十年前红军战斗的遗迹和四渡赤水的精彩,总担心多年的光阴早已吞没了当初的留存;若此行是为了在山水间徜徉,那么古城镇的风景是否会难以支撑以其为目的地的长途跋涉?
迢迢路途
土城镇是四渡赤水中“第一渡”的发生地,位于川黔交界处,四周青山环抱,略带赤黄的赤水河水沿镇而过,沿河岸的褐墙黛瓦的民居夹出一道悠长古街。云雾缭绕之间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古镇风光。然而要亲近古城镇却并不容易,美丽风景总是潜藏于山峦深处,而在峰峦叠嶂的黔北地区,通向古城镇的道路更显迢迢。闭塞的环境和艰难的交通曾在七十年前给了中国工农红军难得的“地利”以摆脱敌军围追堵截而走向胜利;虽然七十年后的交通已大为改观,但漫长的路程依然容易产生朝圣者般的期盼心情。
距离习水县最近的省会城市不是贵阳而是重庆,而从重庆到古城镇还要走约五六个小时的车程,途中可穿越习水县城。即便渝黔高速能全线贯通,从重庆到土城依然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但沿途路上秀丽的风景足以令人欣慰。高速公路之后是蜿蜒曲折盘旋不定的盘山公路,车在山谷行进可看见淙淙流淌的山溪;车在山顶之时云雾就在窗外堆积,临近的山峰也只露出朦胧的轮廓;或当绕过某山忽然一片开阔的坡地扑面而来,稻谷成熟时金黄的梯田与青翠的山峰构筑了壮美的画卷。若是从某个边陲小镇的闹市穿过,也可寻访到临河而建的饭馆,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火锅鱼(介乎于重庆酸汤鱼和水煮鱼的一种菜肴,鲜嫩的鱼肉在咸辣的暗色汤中)。
即便到达目的地之后,濛濛细雨也会让正在修建的公路蒙上血色泥浆而山路更是泥泞难行。习水县之所以被称为“绿洲红城”,其“绿”自然示指风光旖旎环境清雅,其“红”则从历史文化角度直指红军英雄往事,同时古城镇的山丘土壤均呈现赤色,仿佛溶入了英雄的血液而带有浓重的色彩。无论是攀登青翠雨滴的山峰、徒步清澈见底底溪流、甚至在青石板铺就底尝尝街巷中徘徊,点滴细雨就会让红色泥浆沾染到鞋帮之上,纵然等泥浆干燥脱落之后依然会留下暗红的印记,宛若点滴血痕提醒着这片土地中曾有过的悲怆、英勇与血腥。
战场标本
原《纽约时报》副主编索尔兹伯里(Harrison E. Salisbury)在其著作《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中如此评价土城青杠坡战斗:“共产党方面现在无人敢于估计当时的伤亡情况,甚至也不愿提到国民党的数字,因为数字太高而容易造成错觉。”无疑这是长征途中极其惨烈的战斗,但因为英勇的红军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也没有能达到预定的战略目标,由此青杠坡也或多或少被有意冷落,相比“爬雪山过草地”、娄山关大捷、飞夺泸定桥等经典长征片断,青杠坡长期游离于普通国人的视线之外,虽然其战略意义和影响作用在整个长征途中乃至中国现代史上都首屈一指。
任何战斗要想在历史上留下重要标记就应具有如下特点:名将的参与、对历史进程的深刻影响以及在本身的精彩。而青杠坡战斗恰好具备了所有此类特征。首先,此站是毛泽东在遵义会议之后掌握兵权亲历指挥的第一战,后来的共和国十大元帅中的七位元帅、三任国家主席、五任国防部长和150多位将军都曾在此与敌军鏖战,这是中国革命史上仅此一例的重量级战斗,中国的未来走向就曾在此方圆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山峦之间奠定!其次,正是由于青杠坡战斗的失利才引发了后来令人击节赞叹的“四渡赤水”之战,由此两万五千里长征故事才如壮美画卷层层铺开、最后战斗进行的情节也是跌宕起伏,从最初的红军情报失误、战斗过程中对有利地形的反复争夺、毛泽东在危急关头的当机立断以及红军将士抢渡赤水等等情节的铺开都带有山穷水尽峰回路转的精彩。
正如开头所述,著名战斗不一定就能留下可让后人充分“回放”战斗的战场。战场地貌、战斗相关遗迹甚至人们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改变,但土城镇的宁静却正好让其保留了几乎完整的战斗地貌和遗迹,而淳朴善良的土城人民对于七十年前战斗的记忆都很清晰,仿佛英武红军战士的离去就在昨日。
且把起点放在土城镇的寻常街巷之中。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曾经行进着决定中国未来的军队;古旧沧桑的门窗背后曾燃烧着中国革命的火种。探访红军在古城镇上留下的遗迹很容易给人造成时空交错的感觉。朱德与康克清曾住在土城镇曾氏酒坊之中,当年朱德夫妇的房间依然完好的保留着,古意盎然的床柜现仍在使用。当家的主妇也会充满自豪的向来访者绘声绘色的描绘当日场景,当年她公公杀猪烹酒与朱德交谈的细节都宛然在目。毛泽东在土城的藏身之所更是长久以来不为人所知,直到1972年毛主席的警卫员故地重游才确认位置,其所住之地是一个岩洞,仅可容身,现在岩洞外面已经是镇卫生局的宿舍,住着精神矍铄的一位老人。换言之,毛泽东旧址成为了房间的“暗室”,老人相当健谈,当年红军来到土城镇之时她已经12岁,对于民众拆门板帮红军搭浮桥等场景记忆清晰。
从毛泽东住所据说有小路直通当年大埂战地指挥所,如今这条小道已不复存在。当年住在此地的毛泽东自然是心潮彭湃的,如果能在土城镇的青杠坡击溃追兵,林彪所率的先头部队能开辟道路,那么红军就有可能渡长江北上而与张国焘会合。如此的战略就是青杠坡战斗发生的初衷。
然而由于情报失误,原先估计的川军郭勋祺部四个团的兵力其实是六个团的兵力且后续部队正不断跟上。英勇的红军将士本计划通过占领桐梓窝、尖山两处高地对川军形成居高临下南北夹击之势,但是在郭勋祺所率的“川军模范”却越战越强。纵然红军战士英勇顽强红军指挥官身先士卒,但郭所率部门也是纪律严明作战勇猛,且随着增援部队的赶到越战越强。从拂晓开始的战斗到了下午,红军已经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凭借陈庚宋任穷所率干部团的冲锋才得以暂时稳住阵地,至此毛泽东当即立断决定尽量保存红军实力选择抢渡赤水退出战斗。同时周恩来等则在赤水河边指挥架设浮桥,冬季的赤水河水流平缓,红军共搭建三条如同公路的浮桥,大部分在1月29日拂晓前渡过赤水河,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四渡赤水的开篇。
青杠坡战斗延续时间前后总共不到一天,时间空间极为密集。沿着正在新建的盘山公路步行上山,一路都可听到向导对于当时战斗的描述,青青山冈之间似乎还埋伏着红军的将士。在走了约一两公里的山路之后,骤然峰回路转,眼前呈现出一片开阔的画卷,四周绵延的山峰围绕着一片地势舒缓的平坝,坝子上即将成熟的稻谷勾勒出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案。在坝子的中央处理着直指苍穹的青杠坡战斗纪念碑,此碑虽然新修不久,但却仿佛已在此地矗立多年而与周围宁静谐和景致融为一体,刚柔相济之间带给视野和心灵强烈的冲击。
在纪念碑旁,四周都是青山萦绕。每个山头都曾经用鲜血和生命来浇灌,数以千计的红军战士在此长眠,许多人的生命和名字就如此被遗忘,当地百姓还可说起当时满山遍野都是红军川军尸首的悲惨景象,这样的悲壮在宁静的黔北村寨之中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口耳相传至今依然是当地最为伟大恢弘和荡气回肠的往事。
纪念碑所在之处本来还有一座寺庙叫做“永安寺”,但如今却已不复存在。张震将军在青冈坡战斗中负伤之后曾在此地养伤,传说庙里的主持和尚当时跟20出头的张震说,你要是能追上你的部队,你此生福寿都不可限量。由此伤未痊愈的张震毅然踏上追寻部队道路,后来果然战功卓著最高任中央军委副主席之职,且至今90高龄依然精神矍铄尚能游历祖国河山,实在是红军战士中不可夺得的福寿同享的范例。1993年9月20日,老将军故地重游,感叹不已。
此类传说依然在本地居民之间广为流传,成为了青山碧水外对于战斗的另一种载体……
宁静古镇
土城镇除了与红军相关的众多遗迹之外,其本身也是一个值得留连的去处。若是从建筑风格、文化传统以及保存状况而言,古城镇的临河建筑确实只能算是中上水平而难以与海内驰名的旅游名胜相比:其风景虽然秀丽但与阳朔相比终究稍逊一筹、其街巷石陌临街建筑与江南乌镇西塘相比要输却一份灵秀之意、其整体风貌虽然完整但相比平遥或凤凰就不够令人震撼、其市井文化虽然杂糅川黔特色但相比黔东南却不够新奇绚丽。但是土城古镇依然可令人怦然心动,因为土城是真正活着的古镇,狭长街道还远远不是展览给现代游客的陈列,土城的街道是依然跳动着生活色彩和人间烟火的所在,灯红酒绿的酒吧和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店将会与土城古街格格不入。
在烟雨迷离的赶集之日,四周相邻都会背上竹篓聚在长长街道两旁,买卖产品都是日用杂货、农鲜产品和农药种子之类,洋溢着热闹与愉悦。此般集市在广袤华夏土地上必然还有许多,但是却很难与保存完好的古街相伴了;而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这样的集市已逐渐失去了其存在空间。土城街道的建筑提供了对于古时候居住空间的印记,而土城的集市则容易带人回到真实的乡土中国,那是令人感觉到亲切、信任、安全和友善的气氛。在此间徜徉可买到编制粗朴的草鞋,那是红军战士的行军靴,草鞋上还散发有稻谷的清香;还可到临街热闹的茶馆小坐,长长的条凳、苦涩的热茶和喧闹的气氛营造出舒适的放松气氛;更可在不经意之间撞见某个特色小吃店,用油锅炸出卷曲金黄的薯条伴上当地的辣椒粉作为调料,味道已然远在麦当劳之上。
土城镇的街道时有小巷通向赤水河边,渡口沧桑的条石都在诉说岁月的古老。历史上土城曾是川盐入黔的重要通道,至今仍然保留有盐帮的旧址。盐帮旧址前门就是街道,后门就是渡口,高大的库房现在已空空如也,但是依然可想见当年繁盛的光景,就连砌墙用的石头在经过多年土盐腐蚀之后也呈现沙化现象。盐运的发达也造就了当地的盐商大富之家,其住宅也是临河而建,虽然百年沧桑使得原有的雕梁画栋略显凋敝,但是居高临下俯瞰赤水的气势依然可让人想见当年盐商的富贵。
土城街道积蓄了众多的历史意蕴,但久远的年代又让其深藏散落于各处,只让人在不经意之间感触到其雅致,比如长街转角处的参天古树和小桥流水、比如掩映在普通门面背后的精美四合院、比如临街挑出的极其精巧的阳台……
山水家园 (后记)[page]
《中国国家地理》最近列出了“中国最美的地方”排行榜,大量被长久忽略的雪山、沙漠和草原被列为中国最美之处而让众多历史名胜落选,由此引发了热烈的讨论。相比雪山的圣洁高峻、沙漠的浩瀚无垠、草原的雄浑辽阔以及瀑布的奔腾咆哮,那么古城镇的青山绿水和村落田野确实不够“震撼”。或许人类的好奇心永远会驱使人们寻求未知和新奇刺激而对身边之事之景熟视无睹,其实对于个人而言最美的地方莫过于“家园”,那里的袅袅炊烟和宁静田野让人无需敬畏、无需诚惶诚恐、也无需瞻前顾后。那里的山不至于高不可攀却也提供旖旎的风景;那里的水不会阴晴不定崩腾咆哮却可滋养亲近;那里的人虽不是亲朋好友却也可亲密相处;那里的历史虽然远去却在决定着你我共同的命运。在那里不会让你赤裸裸的暴露在天威之下,也不会让人在全然陌生环境中感到新奇刺激却不知所,而是在历史和山水的纵横坐标之间更好的确定自我。那是任何旅行的起点与终点,土城镇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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