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我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赶赴老家时,母亲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守在床边,问母亲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母亲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把一只张开的手极其困难地伸向我。顿时,《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终时伸出一个手指头的镜头在我眼前晃起来,但立马被我否定了。母亲心胸豁达,性格开朗,为人大方,乐于行善,不可能心存严监生的吝啬。我双手抱握住母亲那只古树皮般的手,深情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痛苦地梳理母亲近年来曾经表露的一缕缕心思,全家人对母亲的这一哑谜也绞尽脑汁猜来想去,可半天都没理出个头绪来。突然,只见母亲的眼帘慢慢地撑开,目光饱含着希望;又慢慢地合上了,似乎留下某种遗憾。 夜晚,我着手起草《祭母文》。当写到“母亲与中国共产党一同诞生”时,我手中的笔猛然刹车了。我似乎猜出了母亲临终遗愿的谜底。一只手,五个指头,莫不就是一颗五角星吗?顿时,母亲生前多次讲过的“一颗红星”的故事在眼前放起了电影。 母亲出生在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前夕。母亲的童年也是灾难深重。她三岁丧父,随母改嫁后,她难以忍受继父的欺凌,五岁便被背到曹家做了童养媳。十三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母亲独自挑一担水桶,到离家三里远的田垄里浇菜。她见水库里有不少五颜六色的鱼儿在戏水,便弯腰去抓,一不小心栽进了水中。待她醒过来时,眼前星光灿烂,好多穿灰色衣服的人,头上都戴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她躺在一个兵哥哥怀里,望着兵哥哥头上的红五星,问这问那,一点也不怯生。母亲晓得了,兵哥哥他们是红兵(军),是毛委员带他们上的井冈山。他们这次下了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打仗。红兵哥哥救了她的命,她要当红兵。父亲不让她一个人去,要么一起去。祖父祖母不允许父亲去当兵,父亲是他们从亲戚家抱来带大的,是曹家的香火。也不让母亲去,母亲也是他们拉扯大的,要为曹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母亲无可奈何,含泪央求红兵哥哥把五角星给她。兵哥哥摘下军帽上那颗布质的红色五角星,送给母亲作纪念。 母亲把红五星珍藏在针线包的铜针筒里,再悄悄地藏在神龛上的观音菩萨腹中。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每逢初一十五,母亲烧香时总得感谢红兵哥哥的救命之恩,为红兵哥哥祈福求平安。母亲一生生过八个儿女,就有一双取名叫国星、国兵。在平常的日子里,母亲一闻见红兵的消息,总要打听清楚才放心。 一九四五年中秋前夕,正在坐月子的母亲听说两个当兵的枪杀门口塘里的鱼,被村里的血性后生缴了枪,并捆绑在祠堂门口的屋柱上严刑拷打。母亲一听是“当兵的”,便急着赶过去,远远看见两颗闪烁着光芒的红星,她不顾一切地挤进去,用身体拼命护住其中的一个,吼叫着阻拦道:“不要打了!他们是红兵”!后生们还是不肯放手,他们告诉母亲:“这不是解放军,是兵痞!是土匪”!母亲红黑不相信,黄军装,红五星,怎么会是假红兵?直到当兵的实在挺不住了,老实交待他们确是白军,为了挑起老百姓与即将过来的解放军的关系,他们奉命四处上演恶作剧。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疑惑不解,怎么会是白军,明明是红兵嘛,那鲜红鲜红的五角星…… 母亲珍藏红五星的事,地方地境的人都不晓得,家里人也不太清楚。可是,母亲自己也没有料到,那颗鲜艳的红五星会毁于一旦。 “社教”刚过,“文革”开始,破四旧,立四新。全大队的红卫兵倾巢出动,挨村挨户搜出“封建迷信”的东西,付之一炬。待到母亲收工回家,家中的神龛、菩萨早已不见踪影。母亲还不甘心,双手扒着滚烫的火堆,企图用汗水和泪水浇活那一颗红色的五角星。 母亲对红五星的情怀刻骨铭心,没有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淡化丝毫,一直梦寐以求心中存活的那颗星。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后,我正在抓紧复习功课,准备争取参加来年的高考。一向希望我读书出人头地的母亲,却突然提出要我去考兵。我思来想去,尽管我高中毕业回乡已过两年,符合了考大学的条件。但是,大队能否推荐我去考,还是一个梦。我不能坐等人生前途,枉度青春年华,只有遂母所愿,新年过后便换上草绿色的军装,到乌鲁木齐部队警备区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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