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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大英雄本色》目录与选载
2015-01-20 15:00:43
作者: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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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公好福气呀!”王季范给毛贻昌添茶,“你别忘了:当初为放润之这只虎出山,我和宇居死劝活劝你才松口啊。”
    “别哪壶不开专提哪壶!老黄历,那是老黄历了!虎被你们引出来再送回去我还不干了呢!”毛贻昌乐得合不上嘴儿。
    大家开心笑起来。一直插话不多的徐特立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润之啊,先生们盼着你不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要似谭咏春先生说的:要成建国之才!”

    毛贻昌为之震撼!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本打算培养成识得字记得账的儿子毛泽东竟为师长们看做国之栋梁。

    直到告别长沙,毛贻昌也没有把此行的另一桩心事吐露半个字——为毛泽东“续弦”的事。从小就怀揣大主意,长大了更不由爷!何况,老人家有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的不能贸然说的感觉,那不一定是幻觉。

    这天,杨昌济正在李氏芋园家中翻看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觉得毛泽东对陈独秀的评价可谓恰如其分。毛泽东说看李大钊的文章“令人耳目一新、有得新天地之感觉”;而陈独秀的文章“魄力雄大、见解进步而独树一帜,诚非一般学者可比拟”。并且建议学校“应当推荐西方科学,以唤青年追求进步,改变国家”。杨昌济深感学生毛泽东觉悟之高,自己和李大钊素有交往,何不引荐毛泽东与二君相识?润之既然心崇,如得此二位教诲,必如日中天。正在这时,只见爱女开慧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焦急地向他报告:

    “爸!出事了!出大事了!”
    杨先生还没从关于毛泽东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望望开慧:“你说什么?”
    “哎呀!我不是告诉你,出事了!”
    杨昌济认真起来:女儿急成这个模样,看来是有大事哩!
    “校长张干要开除润之啦!”
    “什么?”杨昌济闻听从椅子上“呼”地站起来!“会有这等事?”
    “真的!同学们不干了,聚集起来要造张干的反呢!”

    杨昌济猛地回想起来:几天前,校长张干贴出一纸布告,要在校学生每人缴纳十元的“杂费”!可谁都清楚,一师开办以来对学生是免费的。人们议论纷纷,怀疑张干这样做的目的是用此举讨好省议会,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早就传闻张干在省议会上扬言“减轻政府负担”,看来果真如此!杨昌济知道,十块大洋对于学生的负担会有多大,更何况是有悖一师办学宗旨的!毛泽东当即行文表示抗议:

    校长张干,身为一校之长,不重教育而图私欲,致使名校一师教育之风每况愈下:教员不能安心授课;学生不能静心习文!贻误青年,罪在误国!不撤张干校长之职,一师无宁日也!故一师千名学生誓求省教育当局立即撤销张干校长之职!

    学生无不拍手称快!教职员工也纷纷声援。想不到张干抢先一步,向自己的爱徒下手了。遇到这样的事情,杨昌济怎会不站出来?先生忙去敲邻居徐特立的门,二人匆匆交换意见,马上联络同住李氏芋园的王季范、黎锦熙、方维夏几位先生,再和广大师生达成共识:如果张干不撤销开除毛泽东的错误行为,全校将罢教罢课。杨昌济愤怒难耐,用粉笔在课堂的黑板上写道:

    强避桃园作太古,
    欲栽大木拄长天。

    先生的诗意是明白的,表示了自己教学育人以图报国的决心,也彰显了保护进步学生毛泽东的心情。在师生们施加的巨大压力下,张干不得不撤销开除毛泽东的决定,但仍坚持给毛泽东记过处分。

    是夜,躺在床上的毛泽东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为那个处分烦恼,而是觉得没有达到“驱张”的目的,不能半途而废。像张干这种不重教育专图私欲的校长得不到清除,必将对一师的教育事业造成莫大的损害。

    自己素与张干无怨,只是他的行为令人不能容忍。毛泽东记得,张干曾当众大加赞赏自己的作文,并流露要毛泽东留校任教之意。但毛泽东心中揣的不是一个“我”而是一个“公”字,既然张干是一师之蠹,岂能任其在一师这片净土“胡作非为”?

    不能!

    想到这里,毛泽东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找好友蔡和森。蔡和森也正为此纠结,二人自然共鸣。毛泽东便道:

    “张干不去,一师难宁。我们组织同学们罢课,迫使当局撤掉张干一师校长之职!”
    “我同意!”蔡和森马上支持,“我们要当局必须答应我们三个条件:一、撤销收取学生杂费的决议。二、撤销对毛泽东的记过处分。三、撤销张干一师校长职务,改派进步、崇学之校长。”
    “好!”毛泽东点头赞成,“这‘三撤’提得好!是不是再加上一条:学生有结社活动自由?”
    蔡和森对毛泽东道:“甚好!明天早饭后就在饭堂集合,宣布罢课,到省衙门示威请愿。我这就通知大家按此计划行动!”

    早饭之后,在骨干们的组织下,为保护自己的切身利益,一呼百应的学生们像烈火熊熊燃起,以班级为单位,排成条条长龙,手举“三撤一有”的横幅大标语向省政府进发。省长张敬尧还没遇到过如此阵势,慌忙派秘书长出面和学生们“谈和”。但学生们提出,“和”的前提是“三撤一有”,秘书长哪里做得了主?忙回衙门提请张敬尧“勿因小利而乱大局”。那张敬尧虽然与张干乃一丘之貉,却也不愿“为虱子烧袄”,只得答应学生们的四条要求。秘书长出来向学生们传达省长张敬尧的答复,学生队伍马上沸腾了!大家纷纷抢上前把毛泽东抛起来,又抛起来,雀跃欢呼胜利!涌动的“长龙”在长沙城舞动着,像过盛大的节日,引得长沙市民纷纷驻足观看。回到学校,大家不肯散去,在操场再度聚会。早有人搬来桌子,兴奋的萧子升跳上去,胳膊一挥,即兴诵之:

    大成至圣,故尊孔子为万世师表。礼义仁至信,得弟子三千、贤人七十。我湖南一师,盛在多贤良之师也。今日学子、来日先生,岂不分黑白乎?凭我潇湘,岂无良师益友?怎容张干祸害一师!故我等此举非为小我、实为忧国:任其倒行逆施,一师溃矣!潇湘伤矣!此胜,润之大功也!

    大家拍手称快,众人欢呼请毛泽东讲话。毛泽东向同学们致意,以幽默的口吻道:

    我们摸了老虎的屁股,它回头咬我们,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为什么敢摸老虎屁股?因为它屁股坐错了地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摸”了它一下,它非但不认错把挡路的屁股挪开,反而咬人,逼着我们赤手空拳也得打虎!没有同学们千只拳头一齐举起来,“老虎”真的吃定毛泽东哩!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千只铁拳对一只老虎,哪怕一只狮子,也不怕它!

    在公众面前讲演,文人雅士们“拽文”是“游戏规则”,毛泽东的“大白话”让人耳目一新,听着爽快。博得阵阵掌声。萧子升凝视着同窗好友毛泽东暗暗称奇:他总是能推陈出新!乍听似不经意的大白话,其实何等犀利、何等幽默。他的举止言谈既显英雄气概,又饱含高深之韬略,非众生能及。

    对毛泽东,他心里服气敬重。晚饭时,萧子升以汤代酒敬毛泽东:“润之,明儿礼拜天,我们去橘子洲击水如何?”毛泽东爽快答应:“好么!别忘了叫上司马龙珠。”

    岳阳学子司马龙珠年龄虽小,人很耿直,又好水性,颇得毛泽东喜爱。熬过周末之夜,毛泽东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跑步锻炼,然后到井边打水冲凉洗澡,最后才一个个把睡在帐子里的同窗叫起来。蔡和森、萧子升、张昆弟、司马龙珠,一行人直奔橘子洲头。那橘子洲头果然好地方:

    携衡山之精脉,含潇湘之灵气。投八百里之洞庭,得古郡之风采!潇洒亲衔橘子洲,多情力邀白云来。岳麓书香、爱晚亭雅,浩浩荡荡北行去,我行我素芙蓉开!

    大家发一声喊,纷纷跳入水中。张昆弟立凫似浪里白条,蔡和森仰泳不逊混江龙,萧子升击浪如三太子,司马龙珠戏水堪英豪。毛泽东见水真是“胜似闲庭信步”,他侧泳似箭、仰泳如舟,潜泳与河鲤共舞,出水像鲤鱼跃龙门!萧子升长于涟水之畔,想不到在池塘洗澡的毛泽东竟有如此好水性。

    游得累了,大家回到岸上,在树下绿荫坐地小憩。望着江面上冒着青烟的火轮和飞桨扁舟,清澈的江水让白鹭鱼鹰齐飞,还有隐蛙树蝉和鸣,毛泽东早沉醉在美妙的诗意中……司马龙珠探过头问:“师兄想什么哪?”

    毛泽东“哦”一声说:“大自然多美呀!看:红壤披绿裳,绿裳有花衣。碧水蓝天任鸟飞,百舸争流湘江漪……”

    “润之兄诗兴大发。”
    “不是诗兴,是忧患!”
    “忧患?还忧什么患?省长不是答应撤张干了么?难道还怕他捣鬼变卦?”

    毛泽东摸摸司马龙珠的头:“小弟!张干走了,那只是折其一‘小枝’而已。‘大树’不倒其祸仍在啊!”

    司马龙珠明白了毛泽东所指何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要拔掉旧制的‘大树’谈何容易……”

    毛泽东也点点头:“当然不容易。历史上也曾有过多次欲推翻旧制的农民起义,可到头来是失败的失败,做了皇帝的还是袭承旧制,换汤不换药。”

    “唉!”司马龙珠叹口气,“这是几千年的老规矩,没听说谁打下天下自己吃糠咽菜,让别人吃大鱼大肉的。”
    “傻瓜皇帝也不那样啊!”萧子升感慨,“孙大炮放了几炮,有什么‘天下为公’,谁听他的?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封建的清朝被推翻了,清朝的遗老遗少们和孙大炮叫上板儿了。”
    毛泽东道:“子升兄只看其一未看其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乱象正预示着新的革命的到来。”
    “新的革命?”萧子升、司马龙珠都听着新鲜。
    “李大钊、陈独秀的文章值得一读。像封闭的屋子打开了一扇窗,新鲜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真的?”
    “真的,”蔡和森插话,“我们这代人的使命就是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
    “真的?”司马龙珠惊得睁大眼睛。
    毛泽东连连点头:“不但是真的,还要我们去做。”

    萧子升听着,再次刮目相看同窗毛泽东。想不到毛泽东和蔡和森的胸怀如此之大,不但盯着张干、一师,还装着全中国啊!“润之,我也不聋不瞎。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乃民族之耻,我辈之辱!让关东、割青岛、失港澳,国家多处被蚕食,被染指,亦我辈之痛!但我辈一介书生,又怎奈何?”

    毛泽东道:“祖国是四万万同胞的母亲,哪有母亲被宰割而不顾的道理?华夏子孙,无论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人皆有责!我们的母亲之所以被宰割,是内患不绝,不堪对敌。”

    “外忧内患!”张昆弟叹口气,“谁有可治之良方呢?”
    “李大钊、陈独秀是忘我而寻‘良方’之人。”毛泽东站起来,左手掐腰,右手指着静静流淌的湘江:“人类社会像这江水,总会前进,没有什么力量阻挡得了。企图阻挡它的人,只能喂了鱼虾。而李、陈二人,革命之导师也!”
    “这么说,今后我也得看看他们的文章了?”萧子升问毛泽东,又像是问自己。

    “不光看还要思考,要研究。要下马看花,仔细赏花,才会有收获。”毛泽东说。萧子升听了心悦诚服,同堂上课,同室为寝,想不到毛泽东不但课内的学问首屈一指,课外的知识竟也如此渊博。像毛泽东这样的自少年起便立志改变中国的学子真是凤毛麟角。“学而优则仕”“千里做官为吃穿”是谁也绕不开的理,但“先天下之忧而忧”者在中国历史上也频频出现。看来毛泽东的胸怀绝不在古人之下。毛泽东忧天下立志于改变中国之现状……至于毛泽东心目中的中国未来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他佩服毛泽东的远大抱负,但自己无意雷同。萧子升向往的是杨昌济、徐特立等受人尊敬的学识和职业,无意政治家之路,但毛泽东的品质和精神像一股不可抗拒的磁力打动着他,吸引着他,使他不离毛泽东左右。

    晚霞开始映红橘子洲头的上空,五彩斑斓的水上世界更加迷人。激扬文字的书生们怀着不舍的心情返回校园。快进校门的时候,萧子升突然扯扯毛泽东的胳膊,神秘地问:“暑假到了,我们两个的‘计划’该进行了吧?”
    “计划?”毛泽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萧子升不回答,做一个迈步走的提示,又伸手做个请的意思。毛泽东“哦”一声道:“没忘没忘!这个‘计划’一定有很大意义呢!”众人问什么计划,毛泽东、萧子升相视一笑:

    “这个嘛,保密!”

    正是:

    别出心裁考察去,
    佳话风流道未来。

    第四回 乞丐行乡奇女子预言 教授北上小师妹寄情

    从长沙通往湘乡的山路上,两个衣装简朴、包裹简单的青年人匆匆前行。他们的身上不带食物、没揣一文钱,沿路乞讨来完成他们的千里之行。他们乃不是乞丐的乞丐、不揣钱的有钱人——他们就是毛泽东和萧子升。
酝酿已久,终于成行。对于不揣一文钱行走千里路,萧子升不敢苟同。但同窗好友那说到做到的精神,使萧子升豁出去了:“丢人不丢人的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其实,毛泽东的心里也没底。

    两个人都在内心自问:古有王冕树枝当笔大地为纸作画成名家,唐伯虎揣支画笔走天下是身怀绝技,我们呢?一文不名走千里,像叫花子那样觍着脸要饭吃,作为一介书生,那嘴不是说张就张得开的!

    “润之,我们碰了壁怎么办?”萧子升觉得他们的行为近乎荒唐。

    毛泽东淡然一笑:“嗯,要有挨饿的准备哩。不过,瞎子瘸子都可谋生,我们两个不能?就凭萧兄的一手好字,何愁没有施舍之人?”

    萧子升听了,用微笑回报同窗。在萧子升的眼里,除了毛泽东,没哪个同学的才学能和自己相比。钦佩和信任往往是孪生兄弟,在他的心目中,毛泽东有克服困难的智慧,是充满霸气的征服者,是值得信赖的学生领袖。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自负的萧子升在毛泽东面前“俯首称臣”,如果对毛泽东的做法有不同意见,他会毫无保留地摆出来或者与他争论。如果不是毛泽东否决,也许他主张的毛、萧、蔡“桃园三结义”真的可以拈香磕头。
“怎么?后悔了?”毛泽东问。

    萧子升拍拍胸脯:“谁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走啊!”说着加快了步伐。毛泽东笑了笑:“好!那咱们就大着胆子往前走。”

    “走啊!”萧子升回头,“反正你比我个儿高,天塌下来有你顶着。”毛泽东说声“好嘞”,也加快了脚步。一边走路,一边探讨问题,二人兴致极高。谈起古文尤其旧体诗,都是二人的偏爱。屈原的气节令人钦佩。萧子升推崇诗圣,而毛泽东更偏爱诗仙,《蜀道难》和《将进酒》就挂在嘴边,背诵起来是那样铿锵激越,激励感人。《岳阳楼记》中那令天下人心动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备受两个少年的推崇。

    “我们去登岳阳楼,亲身体验范仲淹的博大胸怀。”萧子升抹着额上的汗水,大气直喘。毛泽东同样满头大汗,点头称“要的”,指指前面的一丛毛竹说:“我们走得不近啦!歇歇脚怎么样?”萧子升那两条腿早酸酸的了,连忙说:“我也是此意。”走到竹前一屁股坐到地上:

    “实在太累啦!”
    毛泽东和学友相对而坐说道:“谁都会累。我们此行可以体验古训‘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的境界了。”
    “就这半天的路程,我就体会到李白是何等的飘逸与坚韧。润之,你说得对,许多答案都在实践中。”
    “这才哪儿到哪儿?人经历痛苦往往比享受奢侈更能得到真知。试试看,我们从洞庭湖走回来的时候,心里的感受会大不相同。”
    “你总是考虑得那么深刻,将来必定是个哲学家。”
    “我要做一个革命者,一个为改变中国而献身的革命者。”

    说这番话的时候,毛泽东平静而坚定。萧子升知道同窗好友志在国家。他对孙中山先生进行的革命十分钦佩,但认为那是资产阶级的革命,不可能拯救中国,或者说不是劳苦大众的即人民的革命,因此大权旁落,被袁世凯窃权又“总统轮流坐”,以致不能改变诸侯割据、战乱不止的局面,使中国的老百姓长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对于毛泽东讲的巴黎公社和列宁十月革命,萧子升点头称是,但并不十分上心,觉得那是乌托邦式的理想,离自己则更远。

    萧子升苦笑一下说:“我的腿不听使唤了,肚子也‘咕咕’叫着抗议啦!”
    “彼此彼此!”毛泽东说,“那我们解决‘咕咕叫’的问题去。”

    是得“解决”!萧子升暗忖,可就空着两手上哪儿解决去?毛泽东似乎看出萧子升的为难,安慰他: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凭你圣手书生萧子升,我们还挣不到饭吃?”

    萧子升见毛泽东如此抬举自己,内心感动,也反褒毛泽东:“惭愧!我怎比润之宋玉之才?”说着背诵起一九一六年“日俄协约”时毛泽东写给自己的那封信。

    毛泽东道:“唔!依稀记得。”萧子升道:“如此洞察国之安危的文章岂敢忘却。在我看来,润之之见,国人尚无人可匹对!”毛泽东长叹一声道:“政治家不看各国家动态,军事家只图占领地盘儿,中华民族岂不悲哉!”

    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人不免心里沉重。一阵沉默后,两人目光相对,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往前走——他们的肚子都发怒抗议呢!

    “有了!”毛泽东突然眼睛一亮,轻轻叫出声来。
    “你说有吃饭的地方?在哪儿?”萧子升来了精神。
    毛泽东用手指指树影半掩的石牌坊说:“饭就在那里。”

    萧子升忙忍了脚酸腿疼肚子叫直奔石牌坊,走得近了瞅瞅,那牌坊上刻着“孝义可风•光绪御笔”的鎏金大字。“哦?是个大家族——有钱人家!还有皇帝的封赐哩!”毛泽东挥挥手道一声“走”,便直奔那大户人家。边走边观察,见牌楼往前一里之遥现出一座飞檐斗拱的建筑群。萧子升扯扯毛泽东的衣袖,悄悄道:

    “你看。”
    毛泽东也正瞅着那建筑群:“看啥子?”
    “就那阵势,比县衙门还威风,怕不好周旋。”萧子升少小便随祖父进过县衙门,即便是祖父那样有名望的举人,要见个县太爷也非易事,何况两个陌生的穷学生去比县衙门大多少阶的贵族家里碰运气?太没谱了!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呼喊:“喂!二位先生,这边坐呀?”

    二人掉头望,只见路旁的槐荫下搭起一家饭铺,老板娘正冲他们招手呢!

    “走!”毛泽东给萧子升使个眼色迈步就走。萧子升心里忐忑,也只有跟上来。老板娘麻利地为他们斟上两大碗茶水,请他们落座。见二人踌躇不安的样子,老板娘笑道:“吃呀,不要你们钱么。”
    “多谢!多谢!”二人端起碗便喝。那茶水不凉不烫正可口,眨眼工夫已碗底朝天。老板娘掂壶为他们续茶,萧子升接过大茶壶说:“谢谢大嫂——我来我来。”
    老板娘松开手,和他们搭话:“二位先生是投亲吗?”
    “不……”
    “那——靠友了?”
    “也不是。”
    “既非投亲,又不靠友,两位是?”
    “哦,”毛泽东把话头接过,“是拜访此地德高望重之人。”
    老板娘若有所思:“何等德高望重之人?”
    “比如读书人。”
    “这倒有!”老板娘一指那边庄园,“岂止读书人,还是翰林,大学士!”
    “果真?”毛、萧听了,不无惊诧。
    “是呀是呀!”老板娘又指点着说,“那老翰林教过皇上呢!”
    “原来如此!”毛泽东点点头思索着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板娘以为毛泽东不相信她的话,又补充说:“刘翰林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气的人物了。逢年过节,那县里的省里的更远处的到府上拜访的人多了去啦!别看人家落架的凤凰,还是有钱有势。就一点儿天不遂人愿:绝户头!”
    “绝户头?”
    “就是光生千金不下带把儿的!”
    毛、萧闻听忍不住笑起来。“真的真的!”老板娘觉着自己刚才的话粗了些,也自嘲地笑了两声又说:“老翰林的女儿都嫁走了。可能心里不是滋味儿,把自己关家里闭门谢客啦。”
    “你是说他不见任何人?”萧子升心头一紧。

    老板娘说着直摇头:“倒也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是没门儿。我在这里土生土长的,那大门儿真没进去过半步。把门儿的是个老仆人,对老翰林忠着呢!六亲不认!”毛泽东听了点点头:“是哩。一品大员么!‘宰相府里七品官’么!”萧子升相信毛泽东会想得出办法的,但送给同窗好友的目光里还是不尽的忧虑。毛泽东用手拍拍萧子升的肩头,小声说:“别急么!敲门砖就在你包裹里。”萧子升疑惑地望着毛泽东,毛泽东提醒他:“你包包里有什么?”萧子升恍然大悟,连忙点头说“是是是”。谢过老板娘,二人边走边商议如何行动。毛泽东道:
    “一品的翰林,必然有一手好字好文章。我们要用心才可打动老先生。”萧子升便提议:由毛泽东出句自己接——论文采,自己毕竟略逊一筹。
    “好吧。”毛泽东开始琢磨诗句,萧子升则从包裹里取出文房四宝,铺宣纸,研墨汁,提狼毫待命。
    “首句么——‘翻山渡水之名郡’,”毛泽东脑袋一晃诵出来,“竹杖草履谒学尊。”萧子升挥笔而就,接着自吟自书:“途见白云如晶海。”毛泽东和道:“沾衣晨露浸饿身。”

    萧子升把四句诗写毕,落款是“潇湘学子 毛泽东 萧子升”。毛泽东举起宣纸看看:“想当年白居易凭借两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长安‘居亦易矣’,今天我们一首‘谒翰林’,亦有饭矣!”言罢,工工整整把纸叠好,用带着的信封封好,工工整整写上“呈 刘翰林 雅启”,重新收拾好行囊,兴冲冲奔刘家而来。近前一看,果然气派非凡:

    依山傍水,坐落好大一个庄园。绿树围墙而不抱,瓦舍楼宇半隐半掩。浮云缭绕,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雾。门前清塘芙蓉,留一座石桥通衢。铁环大门紧闭,关不住旧日威严。书外闻香,门心大字鎏金。高墙阴森,分明里外两重天!

    萧子升吐吐舌头:“想不到在这山里有如此威风大户人家!”毛泽东道:“正好‘化缘’哩。”便上前叩门。一阵狗吠鹅鸣之后,那铁环大门“吱扭”开了一道缝儿,一双老眼死死盯住两个陌生人:“二位——何事?”

    毛泽东把信递给老者说:“我们从长沙来……有书信给刘翰林,请通报。”老者审视片刻才伸手接过信,说声“稍候”,“哐当”一声关上大门。毛、萧二人相视一怔,只得耐心等待。见长时间没动静,萧子升忍不住自言自语又似问毛泽东:

    “怎么没动响?悬!”

    话刚落地,门“吱扭”一声开了,把一扇门开到够敞,还是那位老者,只是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二位请进。”

    老者把他们引进第一进深的客房,请他们坐。接着女佣上茶。二人打量,中堂是黄慎的山水画配潘龄皋的楹联,左墙悬车万育临《兰亭序》,右墙挂曾国藩行书“偏殿多恩泽,深山自养性”是贴切的赠言了。二人刚端起茶要品,只见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七旬之上的老人,看他那后脑稀疏的花白头发扎起猪尾巴似的辫子和长袍马褂,就知是地地道道的清朝遗老。刚修过的山羊胡白多黑少,淡淡的眉毛下架一副正圆的金丝眼镜。斯文的步履,贴身的马蹄袖……果然不一般的刘翰林!

    毛、萧忙站起来问安。老翰林说着“请坐”,慢悠悠坐到主位上,老眼透过水晶镜片打量着不速之客,流露出疑惑:
    “二位先生年纪轻轻诗书俱佳,为何如此装束?莫非中途遭遇不测?”
    毛泽东回答老翰林:“前辈,我们并未遇到不测。”
    老翰林更加疑惑:“哦?莫非你们代他人而来?”
    “我们是路过贵庄。”萧子升见翰林者也不过和自己祖父一样,同常人般的衰老有气无力罢了,畏惧之心去了大半。
    “如此,二位就是毛泽东和萧子升了?”
    “正是晚辈。”
    “既是二位——一定是读书人了。”老翰林的言外之意是读书人缘何如此狼狈?萧子升忙解释道:“我们是一师的学生。对古文偏爱。欲走访潇湘名士……”
    老翰林闻听老眉一扬:“古文?二位少年,研习甚古文哪?”
    见老翰林来了兴致,毛、萧自然也提起兴致。毛泽东便说起《十三经》,又说对《老子》读得多些,《庄子》也常翻看。老翰林点点头:“庄、老乃读书人必修者。二位以为哪家之注释最佳?”
    “我以为,”萧子升回答老翰林,“‘老’者王弼;‘庄’者郭象。”这也是他和毛泽东的共识。想不到老翰林频频点头:“极是!极是!听口音二位不像长沙人。敢问仙乡何处?”
    “我是湘乡人,”萧子升答,又指指毛泽东,“毛泽东是湘潭人。”
    老翰林笑道:“我们都是曾文正同乡。”——亦以曾国藩为骄傲。
    “高祖曾在曾文正家中执塾。”萧子升更有骄傲的“本钱”。老翰林闻听不觉“哦”一声:“在曾文正家任塾师……那,令祖定是好学问了!”这时,老翰林便多少流露出“当刮目相看”的神色,说声“稍候”,站起身来退入屏风后。萧子升悄悄和毛泽东耳语:“备饭。”但老翰林的举动出乎意料,他重新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时候,面有笑意,从袖中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萧子升:
    “二位笑纳,以补‘饥身’之苦。”
    “多谢前辈。”接过沉甸甸的纸包,萧子升知道是钱,也明白是送客的意思,享受翰林府大宴哪怕一餐“家常饭”的希望没有了。只得谢别翰林府,重返乞讨路。离开刘府打开纸包看,包的是闪着紫光的铜元,转郁闷为欣喜。二人飞身跑到刚才赠茶的路边小铺子,叫菜叫饭,饱饱吃了一顿,付完账数数,竟还剩三十三枚铜板。毛泽东风趣地道:“嗯,沾你萧子升祖宗的光哩!否则,老先生不给这么多的铜板呢!”
    “反正这两天吃喝不愁了,旗开得胜!”萧子升乐呵呵地把剩下的铜板重新包好,放进包裹里。

    二人的精神头又上来了。

    当晚,不必费脑筋,花几个铜板住客栈。往通铺上一仰,浑身散架似的,酸疼涨木,都懒得吃饭。醒来,日头早上三杆。萧子升感到腰腿不听使唤,翻翻身又躺平。睁眼瞅,毛泽东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用手巾擦着身上的水,便懒洋洋地问:

    “这……你还跑步冲凉啦?”

    毛泽东点点头:“习惯了,到时不起来难受。起来洗洗,吃点东西好赶路。磨蹭时间久了,晚餐时间就赶不到宁乡县城了。”萧子升伸伸懒腰爬起来,感慨地说:“李白的《蜀道难》写得那么生动磅礴,是一步步踩出来的呀!”毛泽东道:“有道理。由此可以理解,《三国演义》写刘备弱势求贤似渴,诸葛逢险巧计生,曹操志在统天下,关云长千里单骑既忠且勇,火烧赤壁不灭曹,业霸川蜀未成统……实乃罗贯中胸有天下志可图王。可惜‘天不逢时,地不与利,人无俱和’,只做了个‘文章皇帝’!”

    “对!后人说罗贯中‘有志图王’嘛!因朱元璋先得了天下而移志著书立说。‘三国’者,非一介文人可成——你如是说,好像杨教授也是这样说。”
    “誌者,志也!”毛泽东一叹,“走吧!我们不带钱而行千里,才会体验到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看到我们从本本儿上看不到的东西。”

    萧子升听了暗暗感叹:毛润之就是毛润之!连走路都是用大脑走的,思想和智慧总是伴随着他。

    日落西山时分,二人进了宁乡城。早知同学王熙的家在宁乡县城,便找到王家借宿。王熙见毛、萧二人的寒酸样儿十分不解,当然少不了热情接待。毛泽东向王家人解释此行目的,令王家大小唏嘘不已。王熙知道毛泽东常“野蛮其身”以健身。深入社会似“解剖麻雀”明志。第二天,特地陪二人游宁乡城外香山寺。游过香山寺,毛泽东请王熙引路攀城西回龙山,游白云寺。白云寺住持乃是得道高僧,一双慧眼看学子,六块光洋赠路资。毛、萧好不得意,谢过住持,又奔沙田杓子冲。

    杓子冲的小学教员何叔衡见到从长沙来的“书信知音”毛泽东,十分高兴,并置酒款待。毛泽东不善酒,倒是萧子升豪饮。听何、毛二人谈《每周评论》与李大钊,《新青年》与陈独秀,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密,高兴得二人握手拥抱,大有相会恨晚之意。萧子升听得朦朦胧胧,最后半躺在罗汉床上睡去。一觉醒来,毛、何谈兴依然热烈。后来,毛泽东、何叔衡双双代表湖南共产主义小组到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那是后话。

    何家也算得当地殷实之家。当小学教员的何叔衡有不错的收入;父亲和弟弟种田,所收稻谷足以养家;养猪饲禽,可换银积累;零星地块点菜置蔬,可丰富生活。何家视毛、萧为贵宾,少不了杀鸡煎鱼,割肉置酒。毛泽东、萧子升过大年般痛痛快快地在何叔衡家连歇三日才告别。何叔衡送毛泽东到“十里长亭”亦不忍回。萧子升感而有诗曰:

    泪飞未必是男女,
    同是英雄亦断魂!

    二人匆匆上路,少不了谈天下事,说民间情,心情好似前几日。傍晚时分,在山道的十字路口见一双老年夫妇抱头而啼,便上前询问。原来,二老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长到二九一十八岁,出落得如花似玉。临村黄家恶少抢走纳为小妾,女儿不甘受辱悬梁自尽。为女申冤,老夫妇状告县政府,县长不但不给做主,还以诬告罪鞭挞老爹。听罢哭诉,毛泽东怒火心头起:“国民政府不为民伸张正义,算什么国民政府!老爹莫哭,我帮你们打官司,惩治罪犯!”萧子升忙劝阻毛泽东:“天下冤屈何止二老?即便管得了二老也管不了天下数不尽的冤屈。况且,‘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我们若管,说不定更给老人家添乱。”毛泽东冷静考虑,觉得不无道理。二人商量一下,把讨得的银元给老人家两块,安抚老人家回家,才继续赶路。毛泽东一路上还是愤愤不平:“什么‘新政府’?换汤不换药!”

    萧子升知道毛泽东是敢爱也敢憎的人,知道他被自己阻拦未能替老夫妇打抱不平而心里憋屈,只是装聋作哑不吭声。看看天色已晚,便投宿沩山密印寺。那时的寺庙有留宿路人之善举,僧人接待二人并安排沐浴,见二人谈吐不凡,又引见了方丈。当老方丈见到毛、萧,得知他们确是博学之士,且是一路乞讨而来,顿时起了恻隐之心:

    “如今世道混沌,二位既是雅士,何不皈依佛门,共守一片净土?”
    毛泽东知道方丈误会了自己和萧子升“特殊的旅行”的本意,也不愿说出真情,便话锋一转,问方丈道:
    “敢问方丈,寺中僧人多少?”
    老方丈道:“百余之众。”
    “如此之多?”毛泽东似显惊讶。
    “此数并不包括挂单僧人,都算要三四百人。不瞒两位,时下清冷,贫僧刚承佛恩做住持那会儿,寺里不下千人。”
    毛泽东感慨一叹:“如此说来,这密印寺香火挺旺呢!看来,‘净土’也不能‘独善其身’,天下之乱,亦殃及寺庙!”
    “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密印寺传承千年,遇安则旺,遇险则荒。其实,寺内寺外,犹如鱼水也!”

    老方丈谈兴越浓,特请毛、萧共进斋饭。僧人们记得,近二十年来老方丈只陪过左宗棠、曾国藩等寥寥几人进餐。

    赶到益阳,二人自然想到昔日的师长、如今的县长张庚峰,那是一定要拜访的。但与此前投奔何叔衡、王熙不同,虽然张庚峰把二人也敬为上宾,却总令人有“应酬”之感,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味道。于是,二人不便更多打扰,去探望已在益阳工作的校友,然后再投奔沅江。自然依旧是昼行夜宿。恰巧,一家小门店前一位相貌俊美的姑娘和他们打招呼:

    “二位先生想必是住店了?”

    瞅瞅她,不但貌美,那身段儿也是百里挑一:窈窕而健康女人特有的美令人心动,隆起的坚实的胸部更显臀上的细腰。修长的腿,“解放”的脚,蜡染的梅花蓝底褂儿合体漂亮,既有农家女的朴素,又有城里人的气质,把萧子升看得呆了!

    “润之!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不,林妹妹非如此健美!”
    毛泽东点头称是,忙回答姑娘:“是住店。”
    “那好。请跟我来。”姑娘带他们往店里走着,回头一问:“二位从何处来?”
    “益阳。”
    “可二位不是益阳人。”
    萧子升反问:“何以见得?”
    “口音不对么!”
    毛泽东笑了:“你说对了,我们不是益阳人,我是湘潭人,他是湘乡人。”
    姑娘闪着长睫毛的一双秀眼睁得老大:“呀!好远路么!靠走路撵着地来的么?”
    毛泽东摊摊双手:“你看到了么,没有轿子也没有驴子,两只脚板走过来么。”
    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扫一眼毛泽东,“格格”一笑:“那,你们是干啥子的?”
    “行乞,就是要饭的。”
    姑娘直摇头:“不是吧?”萧子升把话接过来:“你不信?我朋友说的是真话。”
    “你们骗得别人,骗不过我。”
    “我们何必骗你?”萧子升辩解。姑娘道:“二位明明是书生,怎会是乞丐?”
    萧子升、毛泽东都莫名惊诧:“你怎么看我们非乞丐而书生?”
    姑娘嫣然一笑:“天下哪有如此文质彬彬的乞丐?再说,衣服虽破旧,分明是学生服。哪有穿学生服的又气宇轩昂的乞丐?”
    好一张利嘴!好一双慧眼!二人对对目光互送奇异。萧子升还欲逗耍,姑娘道:“二位不必遮掩了。虽然你们剃了光头,可都与佛门无缘,所以,一路化缘也并非顺利。”
    “连这些你都知道?”毛泽东少随母亲也有些迷信,现在,当然懂得自然科学才是解开世间谜团的钥匙。不过,对陌生姑娘的神奇猜测有些兴致。
    “虽然无缘佛门,却都是非凡之人。”姑娘说着,把毛、萧请进了一间宽敞明亮又干干净净的房间里:“还满意吗?我去给你们打水……”
    “不忙!”萧子升也不累也不渴了,为姑娘的“妙算”近乎“倾倒”,追问姑娘:“你是怎么推算的?你是巫……师?还是姜太公传人?看起来有两下子!”

    姑娘这才说:“当然不是太公传人。可我懂些卜相之术,是我祖父教的哩!不信?信不信没什么,反正我开的是店,又不以卜相为生。实不相瞒,我祖父不仅会相术,也是有大学问之人!《桃园曲》就是祖父所著。家父本可考举入仕,可惜早逝,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小女子只好听天由命,开这间小店赡养老母,供养弟妹长大成人。”

    二人听姑娘诉说家史,不由不同情,亦感此女子非弱女子,顿起三分敬意。“瞧,我说这些干啥,二位一定还没吃晚饭吧?”姑娘凄然一笑说道。

    “没有没有!”毛、萧异口同声——的确饿了。
    “那,想吃啥子?”
    “随便了!”
    “顶数这‘随便’不好伺候。要不这样好不好?巧了,灶间还有一块儿大肉半条腌鱼,再配样青菜,凑合一餐。”毛泽东和萧子升忙表谢意——这还不够奢侈?
    “我知道你们不是苦命人,算得上是富贵之人,本应好好招待才是。可惜小店条件有限,只好委屈两位先生。”
    “不不,我们凑合吃碗白饭也可以的!”
    姑娘摇摇头:“那不忒慢待了?姑娘我并非贪图金钱的势利小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只要本姑娘做得到的!”
    想不到这姑娘还是个爽快慷慨之人!毛泽东越感新奇。天还蒙蒙亮,两菜一汤和两大碗白米饭送了过来。相处有些熟了,吃着喝着,毛泽东便和姑娘搭话说:
    “看起来,你真的会相术?”
    姑娘眉毛一扬说:“我又不是跑江湖的,何必骗你们?”
“那,你给我看看,我前程如何?”毛泽东脱口而出。姑娘道:“刚才说话我就看出个子丑寅卯……不过,还要问一下您的姓氏。”
    卜卦不问生辰八字问姓氏,毛泽东越觉得新奇:“我姓毛名泽东,他姓萧名子升。”
    “我只说说你,毛先生……呀!”姑娘瞅定毛泽东欲言又止,面露惊讶。毛泽东以为她有不便讲之忌口处,笑着对姑娘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毛……这姓不好!”姑娘说着摇摇头。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这姓——子随父姓么,好与不好如何选择得呢?”
    “义和团造反是长毛,窃国的袁大头那‘猿’也是长毛,所以你姓毛不好。”姑娘振振有词。

    刚才还觉得姑娘有点儿神秘的毛泽东此时觉得她像是“蒙世”了。心想,这姑娘跟祖上学一点皮毛,开开玩笑罢了!毛泽东欲辩解,姑娘淡然一笑:
    “毛先生以为我是信口开河吗?好,我说给你看!凭你的面相,你本有坐龙床当天子的命。可惜你的这姓——弄不好得做山大王。总之,你不是凡人,你也做不了凡人!……别急,虽然你姓氏不好,可你唇下有痦子,以痦冲误,可得正果……所以你有一闯。闯过三十五岁会时来运转。哦?五十五岁之后大吉大利,要做真龙天子呢!”

    萧子升听着像天书,毛泽东听了又哈哈大笑。

    姑娘正色道:“你笑什么?信不信走着瞧哩!还有,你虽然少也有四房夫人的命,但不旺子孙。毛先生,你面上温文尔雅,甚至有三分女人相,但你生性好斗,虽成得大业,却一生得不到安逸,享不得荣华富贵。”

    “唔。”毛泽东只得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在听——姑娘分明是很严肃的。
    “不信,当耍子。”姑娘瞥一眼毛泽东封住了口。萧子升觉得好玩,忙往姑娘前面凑:
    “他不信我信!给我也看看嘛。”
    姑娘瞅瞅萧子升没吭气。
    “说说,说好说歹我都听得!”
    “你,”姑娘眨眨眼说:“和毛先生不同,看你仙风道骨性情飘逸,却又重情感,博学有才但无霸气。所以,你非隐世便浪迹天涯……”
    “我只想知道我能有几个老婆?”萧子升不无调侃的意味。
    “你虽有两次婚姻,却只有一个螟蛉之子!”
    萧子升听了咧嘴一笑自嘲道:“我比润之少两房太太也罢,竟然两房夫人都是不孵蛋的鸡?”
    “先生不闻‘道家无子’?”

    萧子升不再说话,无奈地摇摇头,低下头接着扒饭吃。姑娘亦不多言,去打理店务。第二天吃过姑娘准备好的早餐,毛、萧商议后决定多拿出两块大洋给姑娘,谁知姑娘非但不多收一文,而是分文不取。毛、萧坚持让姑娘收下,姑娘秀目圆睁,十分生气的样子:

    “本姑娘开始就打定主意不收你们钱的,不要以为生意场上的都是唯利是图的人。本姑娘不是!”
    见姑娘坚持不收,毛、萧心中感到过意不去:
    “这……姑娘如此仗义,请留下芳名,我们也好日后回报。”

    姑娘淡淡一笑:“小女子不是‘钓鱼’的,更无半点儿奢望。一个是鹏程万里,一个是行云流水,哪里会记起一面之缘的山野之人。两位先生保重,一路顺风!”送到门外挥手作别。一路上,二人感慨不已。走近洞庭湖旁的沅江县才知道,前面正发洪水,已是一望无际的水泊汪洋,哪里还有去路?正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二人无奈只得改变初衷,乘船走刀子、横岭二湖返回长沙。免去以脚丈量大地之苦,自然轻松许多。二人总结此行,无限地感慨。

    萧子升问:“润之,你以为那位姑娘所言如何?”
    毛泽东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粼粼湖面出神:“她说得对,她的确不是拜金主义者。她有一副侠义心肠,她看人看世界的方法与众不同。”
    “是啊。可除她之外,有几个瞧得起穷学生的?”
    “或者施舍,或者怜悯,或者顾面子,或者……当然,友情之间例外。”

    萧子升点着头,若有所思。

    毛泽东凝重的目光透露着坚忍:“民间的风情折射出国之现状!民族到了危难之时,多数国民还麻木不仁,是非不明,岂不是中华民族之悲剧!?使命落到我们肩上了!”萧子升望着师兄久久不语,心中暗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想起那位奇女子的话,觉得她的确有眼光,润之仿佛生就的职业革命家。

    毛泽东认识到提高国民素质的重要性。回到长沙稍事休息,毛泽东就和几个进步的同学操办工人夜校的事情。他刚起草完“招聘工人夜校义务教员启示”,正要安排大家分头去张贴,只见师妹开慧悄悄进来,一脸的愁滋味儿。便问她:

    “怎么啦?么子事不开心啊?”
    开慧声音低低的:“我……和爸妈要走了。”
    “你说什么?”毛泽东以为自己双耳有误。
    “你忘啦?”开慧秀眼流露出责备,那会说话的秀眼同时反问毛泽东。
    “哦……去哪儿?”毛泽东还是疑惑地不知所然。
    “北京——就是北平啊!”

    毛泽东忽地想起来:快放暑假时,新任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曾致函杨昌济,特聘几位进步学者到北大任教,恩师便是其中之一。蔡元培决心改革教育,任用接受了东西方教育精髓的杨昌济,是明智的举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张干的劣行更促使恩师杨昌济决心北上了。

    “什么时候走?”毛泽东克制自己让心情平静下来。不舍恩师、也不舍师妹开慧。几年来,恩师那渊博的学识和高尚品德,自己和师妹之间虽未言传但两颗心心相印的心,潜移默化地把他们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早已是朦朦胧胧的爱了。

    “就这两天。”开慧回答,声音极小。
    “等一下!我向司马龙珠交代一下,跟你去家里。”毛泽东招呼师弟司马龙珠,叮嘱他如何张贴告示,如何接待报名工友,便和师妹开慧直奔李氏芋园……

    诗曰:

    若是鸳鸯分南北,
    离别滋味心自知!

    第九回 离经¬叛道新女性 志同道合好伉俪

    清水塘住进毛泽东、杨开慧夫妇,打破了过去的清冷,日渐勃勃生气。在那时,中国人十个有八九个目不识丁,莫说一师的语文教员兼小学校长,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也被百姓极其尊重。年轻漂亮、待人热情的杨开慧,很快被街坊邻居刮目相看。人们更羡慕她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生活状态——能吃穿不愁、不为家事拖累的女人毕竟少之又少。

    开慧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凭实讲,作为师妹的杨开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师兄的妻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杨开慧离世50多年后,湖南政府修缮板仓杨家故居时,从墙缝中发现了开慧的诗文手稿,当时的初恋之情跃然纸上:

    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一个爱人,我是十分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事,看见了他许多文章和日记,我就爱了他,不过我没有希望过和他结婚。一直到他有许多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幸运。自从我了解了他对我的真意,从此我有了一个新意识,我觉得我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我想象着,假如有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假如他被人捉去杀了,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个命运!

    对伪爱情,“婚姻就是坟墓”,而真爱之婚姻,却是开满幸福花朵的常青树,芬芳又生机勃勃。开慧对于婚姻的幸福感是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的!

    夏日的长沙酷热而气闷。不施粉黛的开慧素面朝天,却像一支盛开的白牡丹,朴素无华的衣装而更体现素雅之美。毫无疑问,出现在公共场所的如此丽人享有过高的回头率,欣赏而无非分之想,是她呈现的一身正气——新女性中少有的自爱与矜持、自尊和娇美。

    对毛泽东打开暗恋之窗的那一刻,是她自爱自尊、矜持而幸福的展现!

    一次,看望开慧的毛泽东说:“霞姑,听说你曾有诗赠友?”
    “是啊!”开慧点头回答,又补充道,“我女中闺友李一纯——她赠我盆菊,我回她五言诗。”
    “就是它吧?”毛泽东指指窗台上的黄花怒放的秋菊。
    “是。”开慧秀眼瞅瞅毛泽东,猜着师兄的心意,不由得摇摇头。
    “摇啥子头么?”
    “写得不好嘛!”
    “不妨让我听听,我正是求你赐诗哩。”
    “那可不敢。”
    “我想要。要不,把赠给李同学的那首诗抄录给我怎么样?”
    “那哪成,还是我背给你听吧!”开慧年轻,在北平耳熏目染,很容易地把南北语言混合,读起诗来更有韵味:

    尚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
    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
    月夜幽思永,楼台入幕遮。
    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

    毛泽东用心听着,又抚掌而笑。开慧不知润之所笑何意,脸儿涨红,埋怨毛泽东:“我说不好吧,你偏让人家背了笑话我。”毛泽东收住笑意:“不,此诗甚好。似写给我的一般!”

    “本来不是的。”开慧极力“澄清”。
    “你看:‘尚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润之当之何愧?‘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分明闺中待嫁么!‘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霞姑,我心慕久矣!”

    一番话打动少女心——那颗期盼而自抑的心。梦一般的幸福感顿时萦绕全身,泉涌般血流从心脏向上喷发!但杨开慧就是杨开慧,此时如同炉火上的水壶——翻腾在内而平静于外,但通红的面色已把少女的心告诉给毛泽东……

    自从夫君离湘往沪,开慧的心亦飞到了上海滩。感情的眷恋之外还有担心:她深知革命者是封建统治者的死敌,一旦那些刽子手们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月色皎洁。双手捧书、坐在窗前藤椅上默默出神的开慧深深体会到什么是离别的苦滋味!月光如水撒罗帐,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大诗人李白的千古绝唱《静夜思》……

    轻轻的叩门声把开慧从凝思中惊动。打开门,风尘仆仆的毛泽东出现在面前!睁大眼睛的开慧一怔,旋即扑进爱人的怀里!俗话说“久别胜新婚”。

    从上海回湘之后,毛泽东更忙了。算得上大家闺秀的杨开慧一步迈进主妇的坎儿,是忙上加忙:她要尽妻子、主妇的责任,丈夫的衣食住行、家里的油盐酱醋茶都要操心;接待同学朋友同志,她责无旁贷;入夜,她还要抄写毛泽东的文章,为毛泽东整理文件资料,是名副其实的没有薪水的秘书。紧张的生活节奏带给开慧的是快乐、幸福和自豪感。

    “这些工作本是要省委派秘书来做的。”灯下笔走龙蛇的毛泽东抬起头来望着爱妻说,流露着歉意。
    “我来做更方便一些。”开慧笑着瞅瞅夫君。
    毛泽东明白妻子考虑的是由她代替秘书工作更有利于保密,但自己担心的是家事、工作都压在妻子身上,担子太重了:“我担心长期下去你吃不消。”
    “我没事。”开慧含笑而答。
    毛泽东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开慧面前,双手爱抚着妻子的肩头,关切地说:“何况你身怀六甲……”
    开慧动情地仰脸凝视着丈夫:“那我也不嫌累。”
    毛泽东知道妻子说的不完全是真话。自己“一身轻”都常常被“累”袭扰,何况怀孕了的开慧?他明白开慧的心,她不但深深地钟爱着自己,也爱着年轻的中国共产党进行的革命事业。
    “润之,请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好吗?”开慧问。

    毛泽东记得,这是妻子第二次请求了。此时的中国共产党不过像练翅刚飞的小鹰,还无力和暴风雨搏斗,但它的诞生就意味着必须经受暴风雨的考验。就湖南省委,或者全国党的组织而言,还不曾有女同志参加的。妻子开慧是何等的勇气啊!开慧有着善于接受新事物、进步向上的性格,强烈的使命感,无疑,这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他对妻子说:“霞姑,你知道的,加入组织,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包括生命。”

    开慧果敢地站起来:“我知道!无论是家庭还是革命,今生今世我和你在一起!”
    坚决、铿锵、真挚!毛泽东再一次被感动了!
    “我认真地读了《共产党宣言》,看过党的成立宣言和章程。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今生!”

    仿佛,今天就是自己的入党宣誓仪式,杨开慧庄严、凝重。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鲜艳的党旗!毛泽东此时才明白:小师妹已不仅是那有家教的师门千金,更是与自己患难与共的革命志士了!

    “好!”毛泽东激动地表示,“何叔衡同志也会乐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的!”
    “润之!”开慧叫着,展开双臂抱定毛泽东,“我会永远地爱你!”
    “我们彼此永远爱!”

    精神的亢奋,令二人久久不能入睡。讲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权利和义务,谈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分析中国革命斗争的形势……越谈,两个人越亲近、越理解,正所谓“同呼吸、共命运”!

    志同道合非空议,
    离经叛道因红心!

    不知不觉,春风又拂潇湘柳,燕儿重返小屋来。清水塘毛家居住的小院子里月季花开,绿草成茵。毛泽东从案头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个舒展,走出书房,望着飞进来飞出去的燕子,对院子里的保姆孙嫂道:“霞姑说得对,看样子还是去年的那对儿燕子呢!鸟儿也有灵性。”正说着,开慧抱着小岸青从屋里走出来,对毛泽东说:“伢子听见你的声音啦,听你在院子里说话就小腿儿乱踹高兴啊。”毛泽东笑笑,把小岸青接过来,乐呵呵地道:“爸爸的大嗓门儿吵醒你啦?”保姆孙嫂道:“小孩子一百天认母,五个月认父——当然能听得出爸爸的声音么!”这时,已会满地乱跑的长子毛岸英从外边跑回家,闹着要抱小弟弟。正热闹,就见何叔衡急急忙忙进院来。毛泽东把孩子递还开慧,对何叔衡道:“你来得正好,屋里谈。”

    两人关系甚密,就互不客气,进了书房带上门。何叔衡向毛泽东通报:“据上海传来的消息,孙中山要召开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说要请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参加。”毛泽东道:“我也正是要为此找你商量。中央局要听取各省的意见,我们应召开省委扩大会议讨论一下,听取大家的意见。”何叔衡点头表示赞成,若有所思又问毛泽东:“你的意见呢?”毛泽东不假思索地回答:“参加。听说孙中山先生提出了三大政策,其中就有‘联俄、联共’,并准备在国民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所以,我个人赞成应邀参加。”

    平时的工作中,何叔衡非常尊重毛泽东,在重大问题上更重视毛泽东的意见。倒不是盲从,而是过去的经历让何叔衡看准了毛泽东的大气和睿智,无私而勇敢。作为副手,何叔衡甘为绿叶。

    “那好,”何叔衡点头道,“那就礼拜天上午到岳麓山?”
    “行啊!和平常游玩一样,在书院后边的榕树下。”
    “我通知省委的各位同志。”何叔衡又匆忙告辞而去。哄得岸英睡下,开慧为毛泽东换茶之际,观察毛泽东面露喜悦,便问:“何先生有好消息给你吗?”
    “对么!”毛泽东笑对杨开慧,“是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
    “你说‘三国’哪?”
    “不是三国,是一国。”
    “一国?”开慧虽算不上博览群书,但在父亲和丈夫的影响下,也读书不少,可不知“一国”是何书?

    毛泽东忙向夫人道歉:“哦!对不起霞姑!我让你误会了!是这样,孙中山邀请中国共产党派代表参加他们的代表大会,一国之两党共商国是。”

    “是这么回事啊!”
    “孙中山先生这个决策是个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
    “你想想看,我们的党是刚成立不久的在野党,还弱小稚嫩。想必孙中山先生看过了我党的纲领。他这样做,起码是容得共产党的,是有合作愿望的么。”

    杨开慧听了,内心钦佩丈夫的政治头脑的清晰、敏锐,为丈夫高屋建瓴考虑问题的思想方法折服。她问:“在哪儿开会呢?”
    “还不清楚。不过,我看在广州的可能性大些。”
    “怎见得呢?”
    “现在的国民政府设在那里,孙先生调得动的军队也在那里呀?”

    开慧若有所思,微笑着点点头。

    “我走后,你的任务可就加重啦!”毛泽东深情地望着开慧,“要注意保密,注意休息。”
    “嗯!”开慧说,“我认真做,怕是能力不够啊!”
    “你是可以的,有斗争经验啦!”
    “我?”开慧秀目圆睁,有些惊诧。
    毛泽东板起指头数道:“当年一师斗张干,你小小年纪啥也不怕,东跑西颠送‘情报’的是你吧?”
    “那……什么还不懂,出于义愤送个信儿么。”
    “反张敬尧,到北平请愿,无论是到新华门还是闯国务院,你冲在前头对吧?”
    “还不是因为有你在嘛!”
    “近一些的,你在周南女中,赶在教会学校悖它‘规矩’,人家读圣经做祈祷,你哼小曲儿。人家唱赞美诗,你则看杂书……”
    “不是杂书,是《湘江评论》!”开慧声明。
    “总之,你‘斗争’经验不少,做我的秘书总可以吧?”

    毛泽东寓真意于笑谈之中,杨开慧心里清楚。她愉快地接受了丈夫——省委书记交给的任务:让省委书记缺席的湖南省委工作照常运转……

    扩大的省委会议也没“扩大”到杨开慧这一级,毛泽东走后,开慧为书记整理文件时,发现毛泽东的那首词《沁园春•长沙》。这首词她看过多少次了,回回为毛泽东那宽广的胸怀和超俗的诗意打动,情不自禁又轻轻朗诵起来: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词的意境像拉西洋片似的在开慧脑海里幕幕浮现:在橘子洲头的湘江里,毛泽东、蔡和森、张昆弟、熊光楚、萧子升、司马龙珠……个个身手矫健,如生龙活虎。他们回到岸上,谈的是国家大事,抨击的是腐朽败落、贪官污吏!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中国的希望和未来。短短几年的夫妻生活伴随的是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从“一大”回湘建立湖南支部、成立自修大学,到随夫君调任上海中央工作……开慧伴随夫君的,不光是幸福快乐,更有奔波的艰辛、事务的繁累,惊险和危险也时时伴随!自己从未彷徨过。

    既然跟定毛泽东,就要和他“同呼吸、共命运”,这是开慧雷打不动的信念。

    最近一段时间里,丈夫心情并不是很好。昔日的同志朋友如蔡和森、向警予等人留法未归,熊光楚下落不明,萧子升则转投东洋。只有司马龙珠依旧追随着润之。而润之始终希望好友加才子的萧子升加入到共产主义运动的队伍中来。

    人生总会有遗憾!

    然而,人世间的事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啊!

    开慧又想起丈夫讲过的俊女占卜的故事,突然觉得那女子的话真的令人不可思议。“非大王即天子”,现在就有人在报端发表文章说共产党“要占山为王”!看过那“御用”文章,开慧曾担忧共产党真的被逼上梁山当山大王可怎么办?湖南新任总督就扬言:“湖南只有合法之国民党,异党异派必铲除之!”省委高度警惕,并将此向上海的中央政治局汇报,却是久无回音。有传言,陈独秀跑到广州的国民政府做官去了。这么大的事,党内为什么不通报?那张国焘呢?他不是管党的组织吗?为何也无踪无影?李达负责宣传啊!他家就在上海,且是收信人,为什么也杳无音信?还有令毛泽东郁闷的是一直“鸿雁传书”讨论共产党的“实质性”问题的蔡和森也久没书信来……

    开慧知道,此时有孙中山先生的与会邀请是何等的重要——就是说国民党向国人宣布共产党的合法化!

    现在,可以不必杞人忧天啦!国民党向共产党伸出橄榄枝了。

    杨开慧也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

    岸英、岸青都睡了。毛泽东夫妇相拥床边,双双瞅着他们的两个孩子,沉浸在深情和眷恋中。

    虽然胸怀天下,也同样珍惜家的温暖。毛泽东对于夫人开慧,爱得深沉而博大,有太多的感动和感激。而开慧爱毛泽东,爱得执著而坚定。互爱、互相无私的选择,是他们婚姻的柱石。

    当然,金无足赤——美好的婚姻也会有磕磕绊绊,正所谓“马勺总要碰锅沿”。杨开慧也委屈过,虽然她后来知道那是误会。而因工作经常离家到外地的毛泽东对自己的眷恋和歉疚,在那首《虞美人•枕上》表露无遗: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霞姑,辛苦你了!”毛泽东说,“此去又不知多少天。”
    “你放心去,”开慧瞅着爱人,“我为你而生,我们为革命而生。在革命面前,一切都为它让路。”

    那么平静、那么坦然的话出自一位“弱女子”之口,毛泽东心中不免感到震撼!爱人的表白,让作为丈夫的毛泽东深感慰藉。

    “霞姑!”毛泽东声音有些颤抖并略带沙哑。
    “放心去吧!”开慧安慰丈夫。
    回到卧室,开慧为毛泽东收拾行李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是毛泽东出门时形影不离的“伴侣”。书,则是一日不可无的“精神食粮”。
    “带什么书呀资料的?”开慧问。
    “那些,我自己收拾吧。你洗洗睡吧。”毛泽东正在书堆里挑书。睡前躺着看书,不看书难以入睡是毛泽东的“毛病”,或者说是他的习惯了。

    子夜钟响,夫妇才同枕安歇。

    在轰隆隆的南下列车上,毛泽东双手捧书而不读——他的思绪又回到长沙清水塘。开慧送别时的泪眼挡住他的眼帘。英雄也要过平常人的生活,但作为一个革命者,他注定不能稳定地享受这份生活。与开慧少不了耳鬓厮磨,但更多的是聚少离多……想到这里,毛泽东再也抑制不住感情,新词一气呵成: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第二十二回 毛彭合师井冈山 周朱欢聚瑞金城

    毛泽东与朱德合璧,是历史的选择,是红色武装的基石,是符合中国国情的毛泽东军事思想得以实践的保证。而井冈山正是中国红色革命的摇篮。无疑,毛泽东是这一摇篮的主要编织者。

    井冈山上战旗红。蒋介石眼盯着它不放是欲置其死地而后快。革命的武装力量向往它,则是毛泽东、朱德的英明和井冈山的战略地位:地理位置和政治的号召力。

    中国革命斗争史上另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登场了!他就是平江起义的领袖彭德怀。审时度势,彭德怀决定率部投奔井冈山。几千条枪、两万义军之众,是当时唯一可以和毛朱领导的红四军相提并论的革命武装。当毛泽东得到彭德怀要来投奔井冈山的消息后,开怀大笑起来:

    “红军又得一大将啊!”
    朱德亦高兴异常:“听说彭德怀是苦出身的将领,革命意志坚定的猛张飞啊!此人勇冠三军,更有赛陆逊的智慧。老总,今后你有了强有力的左右臂啦!”
    “多希望咱这棵梧桐树引更多凤凰来吆!”朱德开心地笑道,“平江起义可是我党领导的武装起义斗争中唯一的失少胜多的战例啊!”
    “是啊!”毛泽东赞同地说,“事实证明彭德怀不但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还有敏锐的政治头脑。平江起义胜利而不固守,是识时务的决策。看中井冈山是能攻善守的根据地,有战略眼光么!”
    “好!”朱德兴奋地拍案而起,“有了陈(毅)罗(荣桓)刘(伯承)林(彪),又来了彭(德怀),五虎上将啊!我这总司令的日子好过喽!”
    毛泽东大手一挥:“好啊!我们一起去欢迎彭德怀!”

    何长工、毕占云领着两个陌生人匆匆奔向红军司令部而来。毛泽东、朱德迎上去,没等何长工介绍,毛泽东上前和那位雄赳赳、身材结实的大汉握手问候:

    “欢迎你,彭德怀同志!”
    “你好,毛泽东同志!咦,我们见过面?”毛泽东热情地直呼其名的欢迎使彭德怀误以为“似曾相识”。
    “你不是也认得出我么?我们这才叫一见如故嘛!”毛泽东乐呵呵地摇着彭德怀的手,“也叫缘分嘛!”
    “缘分!缘分!”彭德怀哈哈大笑。
    众人哈哈大笑。彭德怀抽出手向毛泽东敬礼:“平江起义义军军长彭德怀向毛书记、朱总司令报到!”
    朱德握住彭德怀的手说:“欢迎你啊,彭德怀同志!你这一来,蒋委员长更头疼喽!”
    “一个军,蒋某人犯愁。两个军呢?他要哭鼻子喽!”毛泽东幽默地抿抿嘴摇摇头,别人开心地笑了,他点火吸烟,忍住不笑,“不过,蒋介石可不是小孩子,闹脾气归闹脾气,剿灭红军可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怕是正策划着调兵遣将呢!”
    “那,咱就叫他老蒋再头疼一回!”彭德怀信心满怀。

    十二月十一日,两军在宁冈县新城镇召开合师庆典。少不了首长致词、代表们发言及放鞭炮、舞狮子等民间娱乐活动,胜过春节过大年。红旗红标语红袖标红绸舞……红红火火的革命火焰越烧越旺!井冈山一带成了享誉全国的革命圣地。湘、鄂、赣与井冈山接壤的国民党势力惶惶不安,警报雪片般飞向金陵。蒋介石大为震惊,忙布兵排阵,重兵进攻井冈山。而此时的中共中央指示前委:由彭德怀率平江起义而编为红五军的部队及王佐部留守井冈山,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向赣南进发,去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作为党的领导者的毛朱是遵守党的纪律的模范,无条件地执行中央决议,率部离开了井冈山。

    腊月的井冈山依然绿树成荫,青竹片片。雪后,几支红梅争相斗艳,格外醒目,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

    可是,迎接彭德怀、王佐的却是严峻的考验:国民党集结十几倍于红军的兵力团团围定井冈山,分四路八方一起进攻井冈山!

    彭德怀和党代表滕代远及王佐调兵遣将四面迎敌。将士们奋勇作战,伤亡重大。潜伏的挨过红军斗争的地主分子陈八斤暗暗联系国民党军,带他们从隐蔽的山路突进井冈山,使猝不及防的红军腹背受敌。战报送到蒋介石的案头,蒋介石大喜,嘉奖并命令“乘胜进剿,不留祸根”。湘赣鄂的国民党军首多年为井冈山之红军头疼,正是解恨出气的好机会,便命令大军倾巢出动上山。一时间国民党军漫山遍野,蚂蚁上树般向井冈山推进!彭德怀不得不下令突围,暂弃井冈山。经过三个昼夜的浴血奋战,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清点部队,只剩三千余人。从坐山大王到加入红军从未离开过井冈山的王佐情绪波动,不无抱怨:“真是树大招风啊!千把人他蒋介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几万人的大部队,他能容得下吗?”

    “不!”彭德怀纠正他说,“话不是这样说。老毛讲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什么意思?发展壮大呀!不错,就算上万人声势不算小了,可要达到打倒反动派的目标才不过星星一点的力量啊!王佐同志,失败乃成功之母嘛!振作起来,咱们找毛泽东他们去。”

    王佐面露难色。滕代远劝慰道:“毛委员、朱总司令就在赣闽一带活动,我们找到他们就有了立足之地,咱重整旗鼓再来,把井冈山再夺回来。”王佐只好点头认同。于是,彭德怀召集残部讲话,告诉大家:“困难是吓不倒革命者的!革命者是不会被牺牲吓倒的!毛泽东领导的红军在井冈山也曾经过浴血奋战,在永新、宁冈一带和敌人展开过‘拉锯’战。我发誓,一定把红旗插回井冈山!”

    部队冒着大雪忍着饥饿向赣南行进。一路上屡遭敌人的围追堵截,部队不断减员,到宁都县境内时只剩下三百人、二百八十余支枪,子弹也所剩无几。最令彭德怀忧虑的是还没有找到毛泽东、朱德的部队。彭德怀和滕代远商议:“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这么转来转去,既联系不上组织,也难‘碰上’老毛他们。我看,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设法和地方组织取得联系,也许能快一些联系到他们!”滕代远表示赞同。于是,滕代远带上一名参谋去找部队的落脚之处。二人在山林中摸索前行,发现一座寺院坐落于半山腰间。只见那寺:

    黄瓦红墙,金碧辉煌藏于绿树丛中;
    飞檐斗拱,沾云带雾巍巍隐半空。
    两扇山门紧闭,几只铃响招风。
    并不见香客出入,亦没有僧人影踪。

    滕代远叹道:“国有难日,连佛门净地也未能幸免!”
    参谋道:“听说家乡嵩山少林寺被一群反动军警持枪恐吓洗劫,真是可恶之极!”
    滕代远道:“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不迷信,但不妨害别人的信仰。我们到寺里看看有否可能借宿,记住,要礼貌待人。”
    参谋道:“我十二三岁时曾在少林寺做过俗家弟子,知道寺规,请滕副军长放心。”
    滕代远道:“怪不得你身手矫健,原来你做过少林寺和尚。好,有你和他们说话就方便多了。”
    于是,二人向寺院走来,轻拍寺门。良久,有僧人开门,瞅瞅二人问道:“请问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参谋忙行佛家之礼,答道:“我们是路过此处的外乡人,有事与方丈相议,请予通报。”
    和尚看二人不像鬼祟之徒,又有参谋行佛家之礼,便说声“施主请等”便复闭了寺门。不大工夫,和尚回来开门请滕代远二人进寺。往里走,才发现是座好大的寺院!而寺院虽大却冷冷清清。穿几许院落过三五殿堂才进得方丈,就见身披袈裟的住持出面相迎:
    “老僧慢待施主了!”
    滕代远还以举手礼:“我们贸然打扰住持,请多包涵。”
    “施主请坐,用茶。有用贫僧之处请讲。”住持以礼相待。
    “实不相瞒,”滕代远说明来由,“我二人是红军代表,我是党代表滕代远,这是刘参谋,行伍前也是佛门俗家弟子。我等与主力部队会合经过此地,欲求借一宿。如不便即刻告退。”
    “红军?”住持若有所思。
    “住持听说过红军吗?”滕代远问。
    “当然有所耳闻……阿弥陀佛!但不知贵军多少人马?”
    “官兵三百,没有兵械战车,只求借贵寺一隅休息即可。”
    住持道:“老僧明白了!莫说三百人,就是五六百人本寺也有房间容纳。只是寺里只有斋饭可供,要委屈将士们了!”
    听话音住持已同意部队借住寺院,滕代远忙致谢:“多谢住持!红军大都穷苦人家出身,有碗粥喝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让徒弟们清扫干净,请将军带人来住下就是了。”

    滕代远再谢住持,回部队向彭德怀汇报。彭德怀长出一口气,马上召集部队传达进寺纪律:尊重僧人信仰,不许破坏寺院一草一木。遵守红军纪律,注意卫生等等。进入寺院后,红军官兵个个遵守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不但秋毫无犯,而且主动和泥搬砖修补寺院破损院墙,会木工的修缮殿内老化之结构,做过瓦工的上房换瓦灌浆……住持及寺里僧人大为感动。住持还特请军长彭德怀到方丈品茶叙话,对红军十分敬佩。不日,与宁都党组织取得联系,住持执意又留红军三日亲送山门之外惜别。在宁都县委的帮助下,彭德怀率部与毛泽东、朱德在赣闽边界会合。

    硬汉子的彭德怀见到毛、朱的第一句话几乎哽咽:

    “井冈山失守……对不起二位首长!”
    面对井冈山革命武装的缔造者,彭德怀不无内疚。
    毛泽东安慰彭德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蒋介石在南京庆功会上吹嘘连毛朱都消灭了!你看,毛朱不是好好的吗?你老彭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只剩下三百人了……”
    毛泽东道:“你比曹操还多二百八十二人么!不要气馁,你还是红四军的副军长、副总司令么!”
    “我……”彭德怀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朱德解释道:“得知你来的消息,前委决定由你兼任红四军副军长。”
    彭德怀向毛、朱敬礼道:“彭德怀一定听从指挥,奋勇杀敌!”

    毛、朱少不了又安抚彭德怀一番。在此后的与敌战斗中,在前委的领导下,彭德怀积极工作,战果日增,兵员迅速得到补充,故仍以红五军编制作战,与红四军珠联璧合,沉重、巧妙地打击了敌人,成为国民党反动派越“剿”越壮大的革命武装。后来,红军直逼闽西,攻占瑞金城。在战略家毛泽东的领导下建立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个红色革命政权——中华苏维埃人民政府。毛泽东当选为第一任主席。词曰:

    千年无盛事之小城,今四海扬名之红都。
    建都无登基大典,虽封吏薪水全无。
    虽为官,不受俸禄;或为民,享受尊严。
    党内党外官兵一致,万众一心团结革命。

    毛泽东权掌红都,制法令、倡民生、精武装、废旧习、立新制,使瑞金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人民群众参与管理的新型政权。发动农民起来革命是毛泽东的英明决策,而瑞金红色政权的建立,则从法律的层面上保证了农民利益,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苏区”的革命形势蒸蒸日上:打土豪分田地不在话下,军爱民、民拥军,军民一家亲,让彭德怀十分叹服。现实让彭德怀认识到,文化对于一个高级将领的重要性,军事之外借来“本本”抓紧时间学习革命理论。

    这天,朱德、彭德怀二人到毛泽东的住所探望,贺子珍忙着烧菜招待。菜得酒满,毛泽东刚端起酒要敬,只见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走了进来。朱德马上站起迎上去,又惊又喜,喊道:“恩来!”

    “朱德同志,你好!”
    “真是从天而降啊!”朱德兴奋异常,忙向大家介绍:“这是周恩来同志……”
    “晓得!晓得!”毛泽东放下酒杯和“客人”握手,“我们在广州国民政府就认识的。”
    “你好,毛泽东同志!”周恩来问候,“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南昌起义南征后没你的消息,朱老总好牵挂你哦!后来听说你调中央工作了,老总那颗心算稳住喽,就是想你,哦!你就来了。”

    众人附和地一笑。周恩来和大家一一握手、认识。周恩来说明来意:“是这样,中央派我到瑞金来有两个意思。第一,中央否决了让毛泽东、朱德离开红军的意见。中央相信毛泽东和朱德同志会把红军工作做得更好。”原来,此前有位“钦差大臣”到瑞金“传达”中央指示,要毛泽东、朱德离开红军。听到周恩来的话,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周恩来接着道:“另外,中央派我到瑞金来协助你们的工作,也是来学习的。今后,我们就一口锅里抡马勺了!”
    “太好了!”
    “欢迎!”

    大家又纷纷重和周握手表示欢迎。毛泽东幽默地说:“两个‘钦差大臣’,一个惹得我们得请彭军长的酒,一个则让我们惊喜发现要端的是接风酒!恩来恩来,好啊!”

    周恩来哈哈大笑。众人重新落座,互相敬酒欢叙。
    正是:

    英雄相聚可天赐?
    从此中华有美谈!

    第二十三回 鱼水情深沙洲坝 鸳鸯共游红军营

    这天,毛泽东到连队深入基层调查党支部的组织生活现状后打马回城,路过一个叫做沙洲坝的小村子,看到男女老少抬的抬、挑的挑,在大道上拉开一条运水的长龙。毛泽东的神经被触动了,拽一拽马缰,望着“长龙”观察,自言自语地道:“哦!运水呢……”

    “对!弄水的。”警卫员小褚也脱口而出。
    “你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毛泽东指派小褚。
    “怎么回事?这不是运水吗?”小褚忍不住笑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运水——我要你问问怎么跑这么远运水?”
    小褚明白了:无论工作中还是生活中,只要毛泽东发现有悖常理的事情,他都要过问,说是“细节可以决定成败”“百姓生活无小事”。
    “是!”小褚三步并两步地赶过去问,又跑回来向毛泽东汇报:“报告主席,由于沙洲坝没有水吃,乡亲们要到十里之外的地方去运水来吃。”
    “是这样?”毛泽东思索着,竟忘了赶路回城。小褚提醒他:“毛主席,朱老总还等你呢?”
    毛泽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褚说:“莫急——我知道。村里没井……十里之外……这怎么可以?”
    “老乡说沙洲坝不靠江不靠河,他们祖祖辈辈就这么过来的。”小褚提醒毛泽东这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来的……为什么?”毛泽东问。
    “村里没井就没水,可不就得到十里外弄水回来吃——没有水,您不是说水是生命之源吗?没水比没粮还不好受!”
    “哦!”毛泽东说,“你只回答了我的问题的一半儿。”
    “您是说还有问题的另一半儿……不知道!”小褚摇晃着脑袋。
    “很简单!那是没人去想,也没人去做。只要做,找准了地方打井,每天跑十里路取水的辛苦就不用啦!”毛泽东道,“回城后你帮我找一下陈毅,叫他来见我。”
    “是!”小褚听命,回到瑞金就把陈毅找来见毛泽东。
    大嗓门儿的陈毅见到毛泽东“啪”地一个敬礼:“主席,陈毅前来报到!”
    毛泽东道:“你陈毅会打仗,会写诗,还得会治水。抓你个美差怎么样?”
    “不要说美差,苦差、累差都保证完成!”陈毅快人快语,说话干净利索。
    “那好!”毛泽东要布置作战任务似的挺严肃,“瑞金城外有个沙洲坝?”
    “有。”
    “你去给它请个‘龙王爷’来怎么样?”
    “是……请龙王爷?”陈毅想笑没敢笑。他知道毛泽东经常以诙谐的口吻表达自己真正的含义,这幽默的背后一定有严肃的内容。
    “我见那个村子的老百姓,男女老少提的提、挑的挑,到十里之外去打水来吃,心里不是滋味儿!”毛泽东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话入主题:“听说你的师里有个干农活的行家里手?”
    “有啊,人送外号叫‘韩大能耐’!”
    “那,你挂帅,韩大能耐当先锋,给沙洲坝村民挖口井取水吃怎么样?”
    陈毅又是一个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毛泽东对陈毅道:“井挖好了,我记你一功!”
    “功就不要了,”陈毅开诚布公,“主席请我喝一次酒就行喽!到时我也好借酒遮丑,在主席面前班门弄斧哦!”

    陈毅说的是诗词唱和。陈毅算是三军中的儒将了,时有军旅之吟。

    几天之后,沙洲坝的老百姓们发现韩大能耐像模像样地在沙洲坝村外转了几个来回,像地质专家探矿似的,最后停在村边的一棵大树旁,用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戳,不容置疑地对跟随他的几个战士说:“就这儿啦!”

    战士们往地下瞅瞅,一片野草中开着几朵野菊花,几只采蜜的蜜蜂“嗡”地飞逃而去。的确和其他地儿看不出有什么两样来。

    “行吗?”有战士有疑问,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怀疑。
    “‘行吗?’把‘吗’去掉。行!”韩大能耐参军有年头了,鼓捣个什么东西没人能比,就是没当过领导——哪怕是班副!今天,陈毅师长点名由他负责——负责是什么?都得听他的呀!着实该过把领导瘾。
    “好好!你说行咱就行!”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忙起来。先是以韩大能耐戳铁锹的点为圆心,开挖个五尺见方的圆坑,圆坑内侧砌一圈儿砖壁,随着井的进深,砖壁跟着下延。瓦工则不断砌砖,井、壁同步进行。挖到一人深的时候,韩大能耐指挥战士们用三根杉木搭起一个金字塔形的架子,架子上吊一滑轮,滑轮上穿过一根粗粗的拴着铁钩的麻绳,几名战士拽住绳的另一端,或松或拉,铁钩上下运动着,把盛满了挖下的泥土的筐子运上来,倒掉土再把空筐子送下去……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第二天下午太阳还高高的,井底下传来韩大能耐的喊叫声:“见水啦——”

    果然,再运上来的泥水汪汪的。

    “下水桶!”井下传来韩大能耐瓮声瓮气的喊声。

    于是,一桶水、一筐泥地交替着从井里运上来。天摸黑,韩大能耐在井下宣布:“成功!”战士们欢呼起来——村民们兴奋地又跳又唱!原来,沙洲坝的老百姓开始还以为红军搞什么“军事”,明白毛主席要为沙洲坝挖井找水时便纷纷参与进来。

    第三天,韩大能耐带战士们把井口砌得整齐、结实,又亲自动手做了辘轳,给乡亲们示范怎样用辘轳打水。示范的过程也是井水净化的过程。下午,沙洲坝的乡亲们便吃上了自己村子的井水。韩大能耐真能耐!高高兴兴地向前来验收的陈毅报告:

    “报告首长,红军‘请龙王小分队’完成任务。请指示!”

    陈毅还亲自摇了一把辘轳,尝尝打上来的水,哈哈大笑:“甜!好水!”来打水的乡亲们热烈地鼓起掌来!陈毅高兴地去向毛主席汇报,讨那一壶酒喝。新中国成立以后,沙洲坝的乡亲们在井旁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成为美谈。

    听了陈毅的汇报,毛泽东非常高兴,请朱德作陪,为陈毅置酒。贺子珍把菜端上来,对陈毅说:“我烧饭做菜手艺不行,没朱老总做得有味道。”陈毅乐呵呵地道:“改日咱们到朱老总府上尝他的辣子炒肉!你不知道吧?快喝上老总的喜酒啦!”

    “真的?”贺子珍关切地问。
    “我哪敢造总司令的谣言么!有八成了!”
    毛泽东笑道:“你可真是陈快嘴儿!才八成就要喝人家喜酒?”
    “我陈毅是干什么的?观察家!主席,你们俩再给他二位推推力,老总这事儿就成了——老总啊!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呢?”
    “是啊!”贺子珍同意陈毅的说法,“老总身体再好也比不得年轻力壮的,该有个人照顾了!”
    “你们说得如此热闹,对方到底是谁呀?”毛泽东一边为大家斟酒,一边问。朱德还未开口,陈毅抢着“泄露”秘密:“康克清,女,江西吉安人……”
    “哈哈哈!”毛泽东忍不住笑起来,“我说陈毅同志,这‘女’你就不用介绍啦!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主席知道?”陈毅睁大眼睛望着毛泽东。
    “当然知道,就是敢从敌人手中夺枪、有红军‘女司令’称号的那位女英雄嘛!英雄惜英雄啊!”毛泽东笑眯眯地说。
    朱德憨然一笑:“看来真是纸里包不住火呀!这点儿事你们都清楚呀?我坦白,我和康克清同志是产生了感情,一开始她还不怎么愿意……”
    “现在愿意不就结了?”陈毅端起酒杯举向朱德,“借花献佛,先祝老总一杯!”
    贺子珍插话道:“女同志哪像男同志一样地吐露什么,朱老总你多主动嘛!”
    毛泽东听了笑着对朱德说:“嗯,贺子珍同志经验之谈么!老总,我看康克清同志是个适合的革命伴侣,加油!”
    贺子珍脸儿有些红起来说:“老总,等你的喜酒啦!”毛泽东端起酒碗说:“好!到时候我给老总证婚。”
    “你得主婚哪。”陈毅望望毛泽东说道。毛泽东道:“主婚么,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谁?”
    “周恩来同志么!”
    “对对对呀!还是主席想得周到!”陈毅下意识地拍拍桌子,“周恩来同志既是中央领导又是老总的入党介绍人——再主持婚礼,嗯,服务到家了。”
    “哈哈哈!”

    酒没喝多少,笑声却不断!

    “陈毅同志,”毛泽东说,“要喝朱老总的喜酒,你的动作得麻利些……没忘了交代给你的任务吧?”
    陈毅脑袋飞转马上道:“不就是协助咱苏维埃人民银行行长毛泽民同志搬迁印刷厂的事吗?人力物力都组织好了,就等朱老总一声令下!”
    “我也借花献佛,”朱德举碗和陈毅碰碰,“那可是担负我们苏区货币印刷任务的秘密工厂,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来,干!”
    “是!”陈毅把酒喝下去做一个俏皮的表情,“看来,毛主席的酒不能白喝呀!”
    毛、朱、贺都又笑起来!

    朱德、康克清的新房就在军部朱德办公室里间。贺子珍亲自动手布置,贴窗花、吊花纸、摆家具——一床一桌两椅加条凳而已。只有床上的一条蜡染蓝花被是新的。毛泽东风趣地说:“不简单的朱老总,在再简单不过的新房里成百年好合,也是一桩传奇美谈哪。朱德同志,我可是给你带来礼物啦!”
    朱德摇摇手:“礼物就免了吧!我和克清同志达成共识,不收礼物,不讲排场……”
    “这个礼物要收,”毛泽东说,“陈毅、罗荣桓同志去执行任务,怕赶不回来,特别请我代为准备的。不过,要等明天婚礼举行才送来。”

    婚礼就要举行。

    两个战士正往新房的大门上贴着喜联儿。这喜联儿就是毛泽东所说的礼物:

    得知己大将军奋志
    伴英雄奇女子建功

    楣横是“革命姻缘”。

    一看那熟悉的墨迹,就知道出自毛泽东之手。那字草而不乱,飞如凤翔龙舞;狂而有序,深得怀素之神、博张旭之风;心之所注,灵之所悟,手之所到,功到垂成也!

    “妙字!”朱德赞赏。
    “好缘。”毛泽东附韵。
    二人大笑。这时,周恩来匆匆赶来,大远地就拱手祝贺:“恭喜恭喜!”

    毛泽东道:“恩来的时间掐得可是真准哪!就看陈毅赶得上赶不上喝喜酒喽!”话刚落地,陈毅快马加鞭而来,大嗓门儿喊着:

    “陈毅完成任务,来喝老总喜酒喽!”

    大家好不兴奋,就在小院子里纷纷为朱、康道喜。证婚、主婚都到,婚礼仪式开始。周恩来虽到苏区不久,凭他独到的睿智和超常的记忆能力,他看到院子里的人群中既有红军的元老如陈毅、罗荣桓、林彪、何长工、彭德怀等人,还有李立三、任弼时、王稼祥等中央负责同志和地方党组织及农会代表、各界朋友与社会贤达。与其说是热闹的婚典,不如说是瑞金各界人士的大联欢!贺子珍搀扶着新娘从“娘家”走进院子的时候,掌声响起来!只见康克清身穿一身干净整洁的红军军服,剪短了的黑发上,戴着红星八角帽,腰扎武装带,格外端庄秀丽、英姿潇洒。周恩来即宣布婚礼开始。

    同志们!今天很荣幸主持朱德、康克清同志的婚礼。我认为,他们是革命队伍中的婚礼,我们不讲俗套,举行一个新式的革命的婚礼,议程如下:

    (一)婚礼仪式开始;
    (二)证婚人毛泽东同志宣读证婚词;
    (三)夫妻分别发表新婚感言;
    (四)来宾代表祝词;
    (五)喜宴;
    (六)婚礼仪式结束。

    现在我宣布,朱德、康克清同志的婚礼现在开始!

    在热烈的掌声中,毛泽东站起开始“宣读”(并没手稿)证婚词:

    朱德同志是天府之国的娇子,是我们民族的英雄,是我们红军的骄傲。朱德同志出身于佃农之家,勤劳的母亲含辛茹苦带养他们兄弟姊妹多人,上不起学啊,凭天资勤奋,考入不收学费的云南讲武堂。他从一个贫困的农家子弟而成为旧军队的将军,又享省警察厅长的荣华富贵,但看到中华民族的灾难而弃官不做,到大洋彼岸的德国寻求救国之路……才有了今天我们熟悉的红司令朱德!朱德同志和恩来、贺龙、叶挺同是南昌起义的领导者,是他们向国民党反动派打响了第一枪,揭开了人民武装斗争的序幕。康克清同志大家熟悉,是我们红军中罕有的英雄女战士。所以,我受陈毅、罗荣桓之托代送的礼物也是我们红军的共同礼物,“得知己大将军奋志,伴英雄奇女子建功”!我相信,革命姻缘必将创造出更光荣的革命奇迹!祝贺他们!

    一席话激起热烈的、长时间的掌声。

    周恩来请朱德介绍恋爱经过。这是创新,是旧的婚礼仪式所没有的。戎马半生的总司令虽然有过四次婚姻经历,但要在众人面前讲恋爱经过还真有些别扭。他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毛泽东同志太褒奖了!我是个共产党员,一切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和康克清同志的恋爱是建立在为共产主义事业共同奋斗的基础上的,没有现在青年们的浪漫,没有山盟海誓,共同将革命进行到底就是我们的理想和奋斗目标。”

    掌声淹没了农家小院。周恩来打手势让大家静下来,请新娘康克清讲话。康克清正值豆蔻年华,在战场上面对顽敌都不带眨眼的,但此时不免满是女儿羞涩,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老总说的也是我说的……”周恩来看了不再勉强,宣布喜宴开始。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李立三、任弼时、王稼祥、罗荣桓、陈毅、林彪、司马龙珠……及各界来宾纷纷向朱德、康克清敬酒。战士文艺宣传队还专为婚礼赶排了文艺节目。单口快板是根据“真人真事儿”编出来的:

    说的是,骄阳似火三伏天,
    战士们挑粮走山间。
    你追我赶不觉累,
    谁也不肯落后边!
    肩上的扁担吱吱响,
    脚下的草鞋飞一般。
    队中有个老同志,
    和年轻人一样走得欢!
    他就是我们的总司令,
    官兵一致美名传!
    ……

    花鼓戏《刘海砍樵》轻松优美,风趣诙谐,引起大家阵阵喝彩。一位川籍连长的祖传绝活“变脸”让人们惊叹不已。自编自演的表演唱《吃水不忘挖井人》则激起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毛泽东捅捅身边的陈毅:“你酒也吃了,该不该出个节目啊?”陈毅摇摇头:“主席你出我的洋相嘛!我出的什么节目嘛?跳又跳不得,唱也唱不得。”

    “谁说你唱不得?”毛泽东很认真。
    “戏曲不会……”
    “诗呢?”
    “诗……在主席面前,我不敢班门弄斧……”
    “你这个陈毅!挺痛快的人么,今天怎么扭捏起来了?朱老总大喜的日子,献上一首助兴嘛!”
    被毛泽东鼓励,陈毅振作一下精神说:“好!我想想。”等最后一个节目演完,陈毅站起来道:“朱老总大喜,我献诗一首!”
    “好!”周恩来第一个鼓掌。
    陈毅用他那不折不扣的川音朗诵即兴用心“写”的五言诗志喜:

    巴蜀大将军,
    手牵心上人。
    同行革命路,
    一样有青春。

    第四十三回 杨虎城动议扣蒋 孙铭九欣然请缨

    第十七路军军长、西北绥靖公署主任杨虎城听到蒋介石飞临西安而住临潼华清池,不免内心警惕起来。他亦料到老蒋这次是来者不善,不会打打雷就走,说不定就坐镇临潼逼张学良“就范”再剿红军。考虑再三,他觉得,现在可以和共产党迅速签订协议成立西北统一抗日战线,是公开打出反对内战、联合抗日旗帜的时候了。

    和往日一样,绥靖公署院里院外安静如常。“和尚们”该撞钟的撞钟,该扫地的扫地,秩序井然。杨虎城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时而踱步,时而临窗伫立,思绪纷繁地等候少帅张学良的到来——昨天从渭南回西安晚了,值班电话转到家里,有张学良电话找自己。回打电话给张学良官邸,张夫人于凤至接电话说“小爷外出未归”,流露出“云深不知处”的意思。深夜,少帅的电话打来,说今天难以下定决心,明晨来公署“有要事相商”。那话音儿流露出焦急和迫切,说明事情一定十分紧急,越发印证了可能与蒋介石进驻临潼华清池就召见少帅有关。他知道张学良和蒋介石的特殊关系,决心抗日,又难以和老蒋动真格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乱了方寸。正在琢磨着,卫兵报“张副司令到”——张学良匆匆走进来。杨虎城道:“听说你找我,我从渭南回到家就打电话给你,你又不在——哈哈!咱俩是捉迷藏怎么的?”

    张学良忙解释:“一荻来了,我看望她时打的电话给你,你不在,就……”
    “哦?你的红颜知己来了?我得请客呀!”
    “不必杨主任破费,她已经走了。”
    “走了?吵架啦?”
    “吵什么架!她去宝鸡路过西安……”
    杨虎城当然知道少帅和赵四小姐的风流佳话,笑道:“谁不知道你和赵四小姐情深意笃,怎么会打个照面就走?”
    “你不了解,其实此前我也没想到她是如此深明大义的女子。你猜怎么着?她对形势看得明明白白,她竟然对委员长也分析得有理有据。还说中国只有统一抗日一条生路可走!”杨虎城道:“我们是当局者迷。国人有几个不明白这些的?恐怕全国的老百姓没几个看不透老蒋那两下子的,也少有不懂国家生死存亡的。是没有办法罢了。共产党红军为什么越剿越强?还不是得人心啊!”张学良点点头:“一荻谈了东三省、天津卫的现状,令人痛心!”杨虎城长出一口气:“少帅,不是杨虎城、张学良要和他蒋介石对着干,是民心不可违啊。嗨,坐下呀,这里没站票嘛!”二人这才坐下,一边吃茶一边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张学良道:
    “主任,这次委员长来,是不会放过我了。”
    杨虎城故意乐呵呵地道:“不一定。”
    “不一定?”少帅眉毛一扬,想不到杨虎城有此说。
    “这很简单,你继续打红军啊,而且是拼命打,老蒋自然不久就会放过你了。”
    张学良指点着杨虎城笑了:“你杨主任拿汉卿开玩笑!我张学良主意已定,既然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联合抗日,铁板上钉钉,变不了。”
    “好!”杨虎城大手一拍桌子,“这不结了,那还管他老蒋放过不放过干什么?”

    张学良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面前,看着大中华的腹地三秦问道:“主任,是不是马上和共产党方面联系,研究一下具体行动?”

    杨虎城连连点头:“是啊,论政治眼光,我们不比毛泽东周恩来他们。我同意。”
    “你这儿的刘鼎呢?是不是让他……”正说着,电话铃声响起,少帅不再说下去。杨虎城走过去抄起电话机一听,忙用手捂住话筒,对张学良眨眨眼儿:“是老蒋!”张学良扬扬手,示意杨接电话。杨虎城这才冲电话道:“我是杨虎城。”一听电话,忙又捂住话筒告诉张学良:“嘿!找你找到这儿来了。”张学良想起自己出家门前夫人于凤至问去哪儿,自己顺口说找杨主任,想必是蒋介石已经往家里打过电话。于是说:“你先接,就说我在。”
    杨虎城点点头,继续接电话:“您找张副司令?他正好刚进门儿,让他接电话?您稍等!”然后把电话递给张学良。张学良接过电话说:“我是张学良,委员长有何吩咐?”
    电话里传来蒋介石不满的声音:“你令我失望,再次失望!为什么还按兵不动?”
    “有学生要到临潼找您,我阻拦他们……”
    “什么阻拦?那是共党煽动的危险分子,为什么不镇压?你们手里的枪是干什么的?哄孩子的吗?”
    蒋介石机关枪似的斥责,令张学良的热血又撞上心头。还没等张学良回话,蒋介石又骂过来:
    “怎么不说话?你们在搞什么?”
    张学良闻听脸色变得猪肝似的难看,电话柄在手中直颤,半晌答道:“我正要恳请杨主任合作。请委员长放心,两三日之内必有切实之举动以示国人!”
    “哦……好!我等着你立功,等着为你嘉奖。”显然,蒋介石对少帅的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
放下电话,张学良缓缓走回沙发坐下,没有说话。杨虎城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两日内有切实之举?那刚    才我们说的怎么办?”
    “马上举义旗,宣布抗日!”
    “哦!”杨虎城明白了张学良的意思,哈哈大笑,“好!回答得好!回答得地道!不过,少帅,你想过没有,原来的计划还行得通吗?你没发现老蒋的三十万中央军已布防在西安不远的潼关?”
    “当然知道。难道他还会动武不成?”张学良问。
    “他的人在西安干什么?还不是监视你我!我们和共产党的来往还是秘密吗?”
    “虽然如此,我们照样行动!”
    杨虎城道:“其实,正因为他蒋介石明白我们不怕,才没敢对我们轻易动手。”
    张学良觉得杨虎城的话很有道理:“那,主任的意思呢?”
    杨虎城大手一挥:“扣下老蒋!”
    “什么?扣下他……”张学良张大了嘴巴。
    “出其不意扣下他,”杨虎城斩钉截铁地重复自己刚才的话,“逼他抗日!”
    张学良惊愕地望着杨虎城,半张的嘴许久没有合上。杨虎城道:“我琢磨了,非此不能改变中国之现状!”
    张学良的心中顷刻如翻江倒海,大脑却一片空白,对杨虎城道:“我考虑考虑,晚上我们再商议?”
    杨虎城叹口气:“好吧!你呀,别聪明人办糊涂事,你少帅还幻想什么?机不可失啊!”
    “给我一点儿时间……此举必万无一失才行。”张学良为这出乎意料的办法乱了方寸。

    回到张公馆,张学良坐卧不宁,茶饭不思,陷入极端的彷徨之中。决意和共产党的红军联合抗日就已是伤筋动骨的“大逆不道”了!如果“扣蒋”,那就意味着把天捅个窟窿,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自己和蒋介石毕竟有金兰之好——不管真好假好,外人眼里是结拜兄弟,兄弟反目,天下人怎样看?

    于国于己,都令少帅难下抉择。

    见少帅坐卧不宁,于凤至少不了问寒问暖:“小爷,你哪里不舒服呀?”
    “没有。”张学良摇摇头。
    “碰到什么不舒心的事了?”
    “也没有……我没事。”
    “要不要叫厨子给你熬人参汤喝?”
    “不不!我自己静一会儿就好了。”

    于凤至听了,知道少帅是在婉言“请”自己出去,愣愣神儿悄悄退出去。张学良再度陷入苦苦思索之中。
他了解杨虎城将军。

    将军少年时代就参加反清抗暴斗争,投身辛亥革命后,在反对北洋军阀的战争中坚守西安八个月,屡次击败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进攻,是一个传奇式的爱国军事将领。“九一八事变”后,对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强烈不满,公开主张抗日救国,并与共产党有秘密接触,是令蒋介石头疼的人物。将东北军调往陕西,是蒋的初衷之一,却由于“英雄惜英雄”,他们二人由互相戒备到互相了解,再到抗日的共鸣,又有了顺理成章的三方共识。由此,他认识到杨虎城是个爱憎分明的将军,自然心怀敬意。但是,要自己和他一起扣蒋逼蒋,却难下决心。毕竟那样做,就意味着自己和蒋介石公开决裂,把东北军推到国民政府的对立面,这与自己加入西北三方共同抗日的初衷距离太远了!但是,如果自己不和杨虎城共同行动,杨虎城自己行动,说不定不仅仅是扣蒋,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以致不可收拾到引起内战!越想越后怕,张学良心一横,立即电话约杨虎城到家里来“喝茶”。杨虎城欣然答应:“好,我马上到,就等少帅你的一句话了!”

    屏去左右,张,杨两位将军在密室摊牌。杨虎城急得额上青筋直跳:“少帅,你还犹豫什么?虽然蒋介石没把刀架在咱脖子上,但也把咱逼到悬崖边上了!他坐镇临潼了,还由着你联合抗日?”

    “他能怎样?”
    “撤你的职,把东北军调离!他劲头儿来了,用不着和谁商量,一个电话电报就让你唱戏的拿鞭子——走人!你怎么办?”
    “我……”
    张学良愕然难语。这是真的,蒋介石只要做,半夜睡醒了都可以下这样的命令——况且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人们骂他独裁,不是空穴来风。
    “我们研究一下怎样行动吧!”
    杨虎城见张学良同意自己的主张,叫一声“好”,对张学良道:“是得好好研究怎样行动。少帅,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是处心加害他老蒋,咱采取这办法只是个手段,目的是叫他同意抗日,不打内战。你说,对他还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吗?没有!这你最清楚不过了!只要他同意并保证一致抗日,他还是他的委员长嘛。”
    闻听此言,张学良心情略宽松了些:“是啊!我们不能弄巧成拙适得其反。行动中以不伤及委员长的安全为原则。”
    “这个我同意。”
    张学良若有所思:“我们的口号叫‘兵谏’怎样?”
    “兵谏?”
    “兵谏——就是告诉天下各党派、各武装,我们此举是逼蒋抗日,不是出于其他目的。”
    杨虎城点点头表示赞同:“对对对!省得有人借机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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