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2009年一家云南企业员工在老挝那莫县察看中标工地。在不远处发现一个旧建筑,门墩上写的竟是中文:“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门顶上书中文的“烈士陵园”。他们随后诧异地看到,静卧着中国同胞的坟茔,周围杂草丛生。墓体或开裂或半掩,十分荒凉。
资料图:老挝孟赛的中国烈士陵园。
资料图:越南朗达烈士陵园,王世维烈士一家以这种方式团聚了。
资料图:四十多年后,郦材江烈士的妻子于凤娇,第一次来到丈夫在越南盛兴陵园的墓前。
中国军队历次出境作战,在朝鲜、越南、缅甸、印度等周边国家留下诸多墓地,墓地状况如何,关乎烈士和国家的尊严。
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墓地均被毁,而仰光的桃将英联邦军队墓地却维护良好。那里还葬有二战牺牲的12名在英军服役的中国藏族人,不过一直无人祭扫。
2009年3月,一家云南建筑企业员工在老挝坞多勐赛省的那莫县察看中标的工地。在工地不远处的老挝13号公路旁,工作人员无意中发现一个旧建筑,两个门墩上写的竟是中文:“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门顶用钢管弯成弧形,上书中文的“烈士陵园”。
他们疑惑不解地走进陵园,随即诧异地看到:热带雨林中,静卧着81座中国同胞的坟茔,遍布青苔,周围杂草丛生。水泥墓碑上的姓名有的已剥落,墓体或开裂,或被泥土半掩,十分荒凉。
一块正面是“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字样的纪念碑,让死者的身份水落石出——碑体背面写着“坚决支持英雄的老挝人民,把抗美救国战争进行到底”,落款为:“中国援寮筑路工程队第301支队1972年3月1日。”他们是中国抗美援老时期在老挝牺牲的筑路兵。
“心一凉,很难受。”在场工程师陈奇描述自己的第一反应,他从不知晓这段历史。
这家名为“阳光道桥”的公司,主动为墓地粉刷了大门,描红墓碑,用水泥硬化墓地,扶正了坍塌的坟墓。后来,他们又整修了老挝另一个同样荒凉的中国烈士陵园——孟赛陵园。给他们“更大刺激”的是,陵园旁有一个越南军人陵园,却有老挝派人专门看管,维护良好。
这令人遗憾的一切,或许会得到改观。民政部2011年启动了全国烈士纪念设施普查工作,并准备到2014年月10月前完成零散烈士纪念设施的维修改造,基本建立长效管理保护机制。8月,民政部施行新的《烈士褒扬条例》,首次出现了有关境外墓地的规定。据《凤凰周刊》报道,作为上述普查活动的延伸,中国已经悄然启动境外烈士纪念设施保护工作,由中央统一协调,民政部、外交部和中国军方参与。
报道称,目前,工作的划定范围为新中国成立后历次出境作战的军队。其墓葬分布信息,以及境外施工中牺牲烈士的墓葬分布信息,已通过所在国大使馆收集到位。因事件特殊,民政部官员面对媒体非常低调。
异域的中国军人墓地
中国援寮筑路工程队第301支队的老战士史信章记得,1968年抗美援越部队进入老挝,初期来不及建烈士陵园,各部队将烈士埋在划定区域,用水泥立碑——由于是秘密出国,墓碑未用部队番号、籍贯,只写“×大队×分队”。撤回国前,部队规划、修建了烈士陵园。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第六卷载,抗美援老期间,中国筑路部队、高射炮部队在老挝牺牲269人,其中210人葬于孟赛、那莫烈士陵园。此外,在美军空袭中牺牲的5名中国外交人员,葬于老挝北部川圹省的康开镇烈士陵园。
除老挝外,中国军队历次出境作战留下的墓地,分布于朝鲜、越南、缅甸、印度等周边国家。
上世纪60年代,中国出动高炮、工程、铁道等部队32万多人,秘密抗美援越。很多人身着越军军服,在中越边境的友谊关宣誓后南行。据中国驻越南大使馆2005年编制的《援越抗战烈士名册》,1951-1976年,中国军队在越牺牲1446人,葬在越南北部、中部22个省的57个墓地。后越方将其合并为40个。
1960-1961年,应缅甸政府请求,新中国政府曾出境与缅军共同打击中缅边境的国民党军残部,牺牲人数、安葬情况不详。
不为人知的还有,“文革”期间中缅关系恶化后,一批怀抱“支援世界革命”理想的中国知青和边疆青年,越过国境,加入缅甸共产党,反对缅甸政府。据曾负责死亡登记的原缅共人民军五旅中国知青王曦统计,他们牺牲六百多人。
埋葬中国军人最多的是朝鲜。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2006年根据各地民政资料统计,抗美援朝期间,183108名志愿军牺牲,绝大部分葬在朝鲜。志愿军作战最远推进至“三七线”附近,韩国境内也遗留有志愿军遗骸。2007年后,韩国陆续发现了180具志愿军遗体,将其安葬在坡州“朝鲜和中国士兵墓地”。
据媒体报道,朝鲜停战后,中国在朝修建了八个大型志愿军墓地,朝鲜则修建了两百多处纪念碑和墓地。1973年,经中方同意,朝鲜集中合葬分散的志愿军墓。2009年前,只有数个志愿军陵园开放以供祭扫,如桧仓、平壤兄弟山、开城陵园等。其中规模最大的桧仓陵园,葬有包括毛岸英在内的134名烈士。
近年来,二战时期牺牲在缅甸战场的中国远征军日益受瞩目。云南学者戈叔亚统计,其人数约为10万:第一次缅甸作战牺牲6万人,多被草草处理或遗弃;第二次缅甸作战牺牲4万人,墓地主要集中在史迪威公路沿线。公路零起点至五六十公里处的印度段有七八处墓地,印度东部加尔克汉德邦蓝伽也有一处,缅甸境内当年不下15处,分布于密支那、八莫、西保、南坎等地。上世纪50年代后由于政治原因,缅甸的远征军墓地被全部捣毁,在原址建起了市政厅、小学、菜园。
“他们在情感上很难接受”
现存墓地中,除远征军墓地外,越南、朝鲜、老挝的墓地均由墓地所在国管理,前两者维护较好,老挝相对较差。
中国驻越南大使馆前武官刘崇裕最早编制抗美援越烈士名册。他介绍,中越1979年开战后,墓地有的被损坏了。1990年后,越南中央政府要求重修墓地。2005年,为迎接前来扫墓的抗美援越老兵,越方再次整修墓地。
每年清明,中国驻越大使馆会去扫墓,越中友好协会、墓地所在省派人陪同。如有围墙倒塌、墓地塌陷等问题,中方当场提出,由越方维修。“(中越就墓地)没有签订任何协议,保护都是自觉行为。”越中友好协会秘书长阮文美说。
赴越扫墓的高炮62师士兵杨宽让来到越南太原省同喜县灵山陵园,吃了一惊,“比中国自己的陵园修得还好”。越方对墓地进行了水泥硬化,竖起中越文的石制墓碑和纪念碑主碑,主碑上写着“中越友谊万古常青”等字样。烈士陵园整洁肃穆,围墙三面是树林,大门面对青绿的稻田。
与越南不同,在朝志愿军墓地大部分位于未开放地区。1954年,志愿军总部成立志愿军烈士陵园修建委员会;部队“各建各的,再移交给当地政府”,志愿军21军62师老兵张悟新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1994年金日成去世,中朝政府和民间往来基本中断。不久,朝鲜进入“苦难行军”的严重经济困难时期。2000年,中国社科院亚太所东北亚研究中心主任朴键一参加高级访问团赴朝。在一个志愿军陵园,守墓人从原来的几人减为一人,墓地杂草很高。面对不满的中国客人,守墓人内疚得流泪:“实在对不起,我们太困难了。”
2009年,朝鲜首次向扫墓的志愿军烈属和老战士开放了部分未开放的墓地。一些烈属和老战士发现,志愿军烈士合葬后,有的墓碑不见了,只剩下大合葬墓,前面立有一块朝文“中国志愿军烈士墓”主碑。“他们在情感上很难接受。”国务院参事马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老挝对陵园维护较差。老兵史信章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00年,第一批老兵到老挝扫墓,发现部队当年为那莫陵园打的一片水泥地,竟成了当地百姓的晒谷场。
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墓地均被毁。在缅甸果敢的一块鸦片地里,戈叔亚发现过一块幸存的远征军纪念碑,大理石底座上刻有阵亡将士姓名。相比较而言,仰光的桃将英联邦军队墓地却维护良好,那里还葬有二战牺牲的12名在英军服役的中国藏族人,不过一直无中国人祭扫。
中国驻缅甸前大使程瑞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大使馆每年清明会派人去同古为远征军扫墓——同古是远征军第一次缅甸作战处,立有远征军纪念碑,一度仅存基座,上世纪90年代由华侨重修,成为缅甸第一个重建的远征军纪念碑。
据“老兵回家”活动发起人孙春龙(微博)介绍,印度的中国远征军墓地即使在1962年中印战争期间,也未被破坏,但一些位于中印领土争议地区的墓地,印度禁止外国人进入。
云南经贸厅曾前往印度阿萨姆邦利多镇的一处墓地,发现遍地荒草、粪便,仅两块墓碑伫立,景象凄凉,当即捐款请当地政府代为清理。上世纪80年代,华侨从台湾募资修建了加尔克汉德邦的蓝伽墓地。戈叔亚2009年到现场,发现蓝伽墓地维护良好,有当地人看门,台湾当局每月发给工资1600卢比(当时约合人民币320元)。
海外墓地管理真空
2011年3月,年近八旬的烈属田淑兰第一次到越南北江省安世县陶美烈士陵园扫墓。分别44年后,她最终找到了丈夫的坟墓。“终于寻见你了!”她一头扑在墓上,泣不成声。
陶美陵园是越南境内安葬中国烈士最多的一个陵园,葬有中国高炮和铁道兵部队的217名烈士,现存坟墓216座。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烈属和老战士申请出境扫墓,很多人不知道亲人的境外安葬地。田淑兰一直以为丈夫埋在广西,曾多次去公社询问墓地位置,得到的答复是:“不知道”。
对于海外墓地,中国政府2011年前,并未在任何公开文件中提及。1980年,国务院发布《革命烈士褒扬条例》,未提及墓地管理。民政部1995年发布《革命烈士纪念建筑物管理保护办法》,规定县级以上革命烈士纪念建筑物的维修经费由中央和地方各级财政解决,但这只针对国内墓地。
2010年,民政部下发了“关于做好烈士亲属祭扫接待工作的通知”,明确组织祭扫的范围和经费来源——都不包括境外祭扫。2011年8月施行的新《烈士褒扬条例》,亦未涉及境外祭扫。
老兵杨宽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政府不通知家属具体安葬地的原因包括:国家未公开,地方政府不了解,烈士所在部队变更——当年的秘密援外部队,归国后多已撤销,原始资料难以查找。“另外,国家怕影响稳定。”
2004年,中国驻越大使馆武官处参考刘崇裕整理的烈士名册,用两年时间实地考察、编制《援越抗战烈士名册》,为烈属祭扫提供了很大便利。但老挝、朝鲜烈属迄今无此名册,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经常接到烈属电话询问。研究部主任詹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多数烈属是通过网络得知亲人埋葬地的——多年来,一些老兵坚持自发搜寻战友的安葬信息,并通过网络交流。田淑兰到2010年,才得知丈夫葬在越南。
出境并非一帆风顺。有志愿军老兵去公安局办护照,公安局发现是“去朝鲜扫墓”,便拒绝受理。还有老兵反映,2006年前,对于境外祭扫和某些时间的边境祭扫,云南省、广西壮族自治区民政厅都进行劝阻。
“不提倡大规模、有组织地出去。很多老兵打着‘抗美援老’、‘抗美援越’的横幅去扫墓,国与国之间会出现矛盾。”云南省民政厅一位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广西自治区民政厅一位干部说,有时,对确实贫困、几十年间未去境外祭扫过的烈属,地方民政部门会在经费和手续上给予一些帮助。不过,“国家没有境外祭扫的专门经费,一旦都去,哪个民政部门能负担得了?”云南省民政厅上述干部说。
给烈士以尊严,还国家尊严
在老战士和烈属推动,以及人大、政协代表、委员与学者呼吁下,境外烈士墓地的保护、烈士遗骸安置等问题,终于提上议程。
有民政部门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2010年春节前,国家民政部领导就提及,想将在朝烈士墓地迁回国。同年,有中央领导提出,对境外烈士陵园、烈士墓地进行修缮,该迁的要迁。
2010年“两会”,针对朝鲜志愿军墓地合葬问题,全国人大代表、国务院参事马力提出议案:保护在朝鲜志愿军墓地,建立抗美援朝志愿军烈士名录碑,为著名英烈塑像。
在中国举行纪念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60周年大型活动后,形势开始明朗。2011年4月,国家民政部、外交部、财政部、解放军总政治部,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墓地设施考察和祭扫代表团,赴朝进行了为期8天的访问。
不久,国家民政部发文,要求边境省份对境外烈士墓地进行普查。云南省民政厅、外办、财政厅、公安边防总队和西双版纳州民政局在7月组成境外烈士陵园调研小组,赴老挝实地考察,并向国家民政局汇报了考察情况。
云南省民政厅在一份新闻稿中称,这次考察“为国家和我省境外中国烈士陵园管理保护和修缮做好了前期调研工作,为出台我国境外烈士陵园管理实施意见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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