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苏两党公开进行大论战。郭沫若为此写了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一句:“太阳出,冰山滴;真金在,岂销烁?”意思是说,太阳溶化冰山,真金不怕烈火,时间和历史的发展将证明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毛泽东在和词中批评了郭沫若的这个认识。他写道:“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认为用不着时间和历史来证明,现在就要在论战中辨明是非。毛泽东的这种态度,看来是过于着急了。当时,中苏两党在一些重大的原则问题上观点尖锐对立,怎么可能“只争朝夕”地分出胜负呢?再则,我们党所坚持的观点,能保证百分之百是正确的吗?邓小平是中苏两党论战的当事人之一,他在1989年5月16日会见苏共中央总书记时说;“多年来,存在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理解问题。从一九五七年第一次莫斯科会谈,到六十年代前半期,中苏两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意识形态争论的那些问题,这方面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当时说的都是对的。”想一想当年写“只争朝夕”诗句的毛泽东,他老人家那个时候的头脑确实有些发热了,听不得任何人的不同意见了。
1976年元旦,在“文化大革命”批判“右倾翻案风”的高潮中,中央党报高调发表了毛泽东1965年写的《水调歌头 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 鸟儿问答》两首词。其中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固然体现了诗人的革命英雄主义气魄,以及文学创作所允许的夸张,但从中似乎也可以感觉到诗人的惟意志论和“万物皆控于我”的意识,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再则,后一首词中所描写的“鲲鹏展翅九万里”、“背负青天朝下看”的艺术形象,并不像有的权威所解释的那样是什么“中国无产阶级”,而明显地是诗人自己。联想到毛泽东在《沁园春 雪》中蔑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自信“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皇帝情结”,他在时隔20多年之后所极力讴歌的“鲲鹏”,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感觉、自我评价。“鲲鹏”者,毛泽东也。如果说伴随着《沁园春 雪》的发表,延安唱起了《东方红》,毛泽东欣然接受了“人民大救星”的美誉;那么,伴随着《念奴娇 鸟儿问答》的写作,华夏大地上的个人崇拜登峰造极,天安门城楼成为“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无疑就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必然。“文化大革命”初期,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俯视广场上激动若狂、山呼万岁的几十万“红卫兵”之时,他的脑海里肯定会浮现出“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的诗句及其感觉。一个人首先是自己突出自己,然后才会接受和鼓励别人对自己的崇拜。从毛泽东写于1965年的这两首词里,不难理出十年浩劫时期个人崇拜极度膨胀的由来脉络。
平心而论,毛泽东的词高于诗。他早年写的词属于“豪放派”,气魄很大,格调很高,有的几可与苏、辛媲美。但他晚年写的诗词受其政治思想蜕化的影响,在艺术上也走了下坡路。《满江红 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有议论入诗之嫌;《七律 冬云》中的腹联“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上下句意思雷同;《七律 送瘟神》中的“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一千河”的说法很勉强,明显地是为对而对;《念奴娇 鸟儿问答》则更有些粗制滥造了,不仅将古代寓言故事和现代政治术语搅和在一起,不文不白,不新不旧,而且将“不须放屁”的粗鲁口语入词,不伦不类,有伤大雅。政治思想的倒退导致了艺术水准的下降,这实在是毛泽东晚年诗词的悲哀。
伟人的社会影响有着不可阻挡的历史惯性。毛泽东逝世已经30多年了,但在当代中国现实的政治和精神生活中,他仍然是一个难以回避的巨大存在。他的许多思想遗产,不时被人们用来作为剖析和解决现实难题的理论武器;他建立起来的政治体制和思维模式,正在牢牢地阻碍和羁绊着我们前进的脚步;他一生的传奇经历和大功大过,还笼罩在一层层浓浓的迷雾之中。面对这个客观状况,决不是人们主观性地就可以绕过去的,只能采取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这就是说,要正视毛泽东,研究毛泽东,既汲取其思想精华,又批判其精神糟粕,以争取在承继他伟大的民主理论及其实践探索的同时,逐步走出他晚年极力推行君主专制的浓重历史阴影。笔者写这篇谈论毛泽东晚年诗词的小文章,用意亦在于此。班门弄斧,破绽难免,敬祈方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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